韩文戈
在深深的长夜
深深的长夜里
我独自安歇,老朋友们
你们在哪里安睡
星光映照黑鸟,使远山更远
我们会彼此想念
想念留在过去日子里的人
就像今夜,我翻开了旧相册
再看一眼远去的亲人
并把自己沉入往事
让水漫过身体
恍惚间,看到大地上内心哀泣的孤儿
在夜色里晃动
想想自己也是世间的孤儿
正与陌生人在一起
与树木、牛羊、山脉在一起
也与陷阱、光亮在一起
组成了一个家
而我眼里的荒凉
就呈现在我的诗里
呈现在夜色流淌的大地上
世界的原型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头委屈的驴子
天一亮,它就被赶到田里干活
等天黑透了才被允许回家
每个人心里都住有一匹马,十匹马
第二天醒来,它们拉着他,走向四面八方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蛐蛐
就像一个嘚啵嘚啵的人,嘴不停地
对渴望安静的世界说话
每个人心里,都趴着一只猫,像一个玩偶
它在人们面前扮乖
每个人心里都流着一条河,像上帝的机器
它没完没了地工作,直到耗干油料,零件老化
每个人心里都站立着一头大象
它总使他有超人的妄想
每个人心里还都跳着一个年老的小丑
在人前,小丑笑,他也笑,他为小丑笑
在人后,小丑悲伤地哭,他也哭,为自己哭
就这样,每个人的心里还会供奉一尊菩萨
藏着一个魔鬼,一个皇帝,一个奔赴死亡的独行侠
立春前夜
晚睡或失眠的冬夜,仿佛死神在我窗外驻足
四周弥漫骨头一般的漆黑
寒冷使水银下坠,压住了天地的嘴唇
我只偶尔听到,不远的邻家
小儿断断续续的啼哭,或者梦呓
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不是我一人醒着
我先前些微的恐惧,一下子散去
哪怕那个小孩刚刚来到人世,稚嫩,调皮
他毕竟传给我的,也是一丝丝人声
多么了不起的声响,来自即将降生的立春
在一种名叫永恒的事物里
一整天静坐,听齐豫反复诵唱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就像一个拥有过永恒的静物,思索着永恒。
时间也盈满了人世,无语而安静。
我却看到它们扑动着昆虫的小翅膀
向着远方飞去。
齐豫站在菩提树下,就像一棵菩提树
她继续对我唱
齐豫也有数不清的小翅膀。
在无边的蔚蓝里,我还听到无名之物
也在合唱。
听到了山脉、树木、江河以及众兽的歌声。
人的歌声,泪水细微的歌声,虫豸的歌声。
这一切都关涉着永恒。
比如,眼泪是古老的,但一代代的眼睛却年轻。
比如时间无休止地轮回:
我有古老的时间,我有年轻的岁月。
在一种名叫永恒的事物里
我感受到了混沌微茫,白云苍狗。
一首拙笨而伟大的诗
诗有时不用写出来
它只存在于一个空白日记里
就像我家的硬皮日记本
那是爸爸年轻时出民工
根治海河的奖励
爸爸妈妈不识字就更显它的贵重
之后,妈妈常从柜底拿出来给我看
告诉我,等我上了学它就归我
可我大学都毕业了
那日记本还藏在木板柜里
纸页早已发黄
它夹着布票、粮票和散钱
夹着我们不多几张黑白照,一张房地契
也夹着一家人的鞋样子
每次爸爸从外地赶车拉脚回来
在煤油灯旁,总会一边点数着毛票与钢镚儿嘚
一边跟我妈念叨钱的用场
比如存款一些、还债一些
其余的来买猪仔和饲料
每逢那时,我都避着灯光,装作沉睡
悄悄感受他们粗糙的幸福
如今我之所以写诗
是因生来就在读一首拙笨而又伟大的诗
那本日记依旧在我的书架上空白着
那种没有一个字的白
有如过去年代的劳动和梦想
被记忆里的煤油灯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