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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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踏不进的河流(6)

油筒爆出一声“噼啪”。古三爷竖了双眉,又抬手掐了一阵指头,轻声说,吉时到!举着一支油筒径直朝洞的尽头走去。我紧跟在后,踢踢绊绊着,几次差点滑倒。

想象中洞道尽头的小土坑已经淹没无迹。竟还是有一个小小水漩儿浮在面上。古三爷一下就找着了那个水漩儿。他立在坑前,点燃三支香夹在指缝中,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香火不停在空中比划,在洞壁的暗黑背景上划出一圈又一圈火红优美的符号。我猜测,他正与神明沟通。他的动作娴熟,岁月磨砺成的技巧在举手投足间呈现得几近完美。然后卸下背兜,猛地反扑水中。竟端正地扑进了那个坑里,背兜底恰巧露出水面。两只鸡在水中扑腾了一阵,便无声无息了。

古三爷从我背的背兜里端出香火盘,搁到背兜底上。点燃香火盘中早已插好的一大圈香蜡,绕了香火盘一圈一圈转着,也不停比划念咒。转过一圈,便点燃一张纸钱扔进水里。我不敢妄自揣测这些领走纸钱的神明的善恶。但看得出,与神明的交涉一定颇费心力,古三爷的额上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闪着一层油光。

在轰隆隆的背景音里,切切嘈嘈的念咒声始终不能恣意绽放,在洞里瑟缩成团拥挤不堪。听上去仿若有层层叠叠的气泡在周围无休无止地爆裂。我感觉自己被包裹在气泡中了,晕晕乎乎,昏昏欲睡。

古三爷在我头上轻击一下,说,起龙!就把香火盘端到了我面前。我遽然惊醒,惶恐地接了香火盘。正想说大风大雨的这样端出去不熄才怪,却又想起头顶的神明,立即闭了嘴。

古三爷从我的背兜里拿出一个金属罩子,罩在香火盘上,说,起!

我并不知“起”是何意,只愣愣地看他。

古三爷返身伸手到坑里去摸。我以为他去抓那两只鸡。却摸出一根蛇一般的东西,拉出来搭到自己肩上。我定睛一看,想笑,原来是一根粗绳。古三爷狠狠瞪我一眼,说,走!

我回头,踉踉跄跄朝前迈步。

一股氤氲的香火味熏得我的鼻孔很痒,我想打喷嚏,却担心神明生气,只好忍着。

洞口外面仍然风狂雨骤。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回头看了一眼古三爷。粗绳拖在他身后,真如一条瘦瘦的长龙在水中时隐时现。想到古三爷说,明天的黄金坪就该是水灵水滴的了,我憋了一口气,借着闪电,冲进了风雨里。

8

天明时候,风停雨住。一轮红日升起,把水润的空气染成粉红。

古三爷起来,拐子就不停地打响鼻。

我感觉脑袋特别沉重,还嗡嗡地响,全身热烫,又一阵阵发冷。但想到福报泉中涌出的汪汪泉水,我还是翻身起了床。

古三爷,我,拐子,行走于黄金濠边。黄金濠里流水淙淙。我的心欣喜着。

近了福报泉,古三爷的脚步就淡了。他本应该听到流水的声音,却没有。他一步一步走近了井边。我从他的后脑勺上看出了他脸色逐渐变得灰白,然后黑了。

福报泉三口井都是干的。

古三爷柱子一般立在那里,死死盯着昨晚扔进井里的那根粗绳,像一条死蛇一般碍眼。

拐子在一旁啃起草来,啃出一地水花。

古三爷说,拐子,你杂种称心了,你可以小贱三爷了哩,三爷没用,抓不住水龙,三爷是个球,三爷球都不是哩。

拐子啃得开心,头也不抬。

古三爷说,拐子,你杂种别得瑟,那****的水龙是贪心,两只鸡它打不上眼,它还要更值钱的东西,它嫌两只鸡的命轻了,它要更重的命,三爷要寻得了它要的东西,三爷照样引它上钩。

太阳的红一刹那变成了日头的白,把雨后的黄金坪照出一片银亮。

日光像一把刀一样朝我捅来。脑子里轰轰隆隆,眼前有无以数计的乌鸦在飞,身上被一刀一刀捅着,我的血液喷射如泉。

就软软地倒下地去。古三爷跟拐子说话的絮语如几粒细沙,掉在我脸上。

就感觉自己轻了,透明了,飘进空气里了。

飘啊飘啊,飘过了所有的江河湖海。

一回头,古三爷还立在那里,清晰着。

古三爷石头般柱在干涸的福报泉前,撕裂了嗓子骂。

****的水龙!你味口还大哩,两只鸡还填不饱你的贪心哩,你还想吃人哩?

****的水龙!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黄金坪凤凰岭原来多好的地儿,都被你糟践成啥儿样了,你****的枉生一副龙神样貌,咋就狼心狗肺了呢?

****的水龙!千千年来黄金坪人咋样伺候你的,你就忘了咋的,你就这样忘恩负义了,你就这样薄情寡义恩将仇报了?

****的水龙,你真想吃人是不,我这把老骨头就喂了你,看你还要咋样?

****的水龙,你****的听好了,我把我这把老骨头给你了,你要不把黄金坪凤凰岭伺候好,我到上天都要告你****的刁状,看玉帝佬儿不把你抽筋剥皮?

****的水龙啊,我就依了你的贪心,我就把我这把老骨头喂给你,你要还不满足,你就小人了,你就禽兽了,你****的就真是****的了……

就星月无光了。乌云四合,天空有了雷的响声,火闪一道道从天边拉到地上。要下大雨了。

古三爷住了声儿,扭头喊一声,拐子,走!

古三爷和拐子矫健了步伐进了黄金洞。他们踏出的叮咚声震得洞壁的顶柱沙杆背板吱嘎作响。

我跟进洞去,见娘也来了。

洞外雨声轰隆,映进洞来仿若有一列火车正在开来。古三爷右手中指食指并作一处,竖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词。食指中指就变成了一段红红的烙铁,渐渐伸长,成一柄剑似的。

我想,古三爷要耍魔术了咋的?娘竟听见了我的想法似的,狠着劲儿看我一眼。

古三爷金光闪烁的指剑兀地插进土坑里,旋转起来,越来越快,仿佛一部犀利无比的钻机。地上起了一个大坑,然后是一个大洞。两壁上就出了红红的水,鲜血一般,渐流渐大,呼啸着冲进了地上的大坑里。坑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旋转着,轰隆着,震人心魂。

古三爷牵了拐子,回头看了娘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一纵身跳进了漩涡。

人和牛都无影了。就传来山崩地裂的一声“咔嚓”。

娘拉了我返身就走,说,别回头!

我们循着洞道往外跑。后面有澎澎湃湃的声响。娘又说,别回头。这场奔跑因此充满了神话式的悬念。后面是否真有恶魔在追袭,或者是一个蛇发女妖在尾随?我非常好奇,却不敢回头。我害怕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雕。我没有探索终极真相的勇气。洞道变得无限漫长,而且曲折。我发力奔跑起来,就仿佛跑了从冬到春的一个季节。

好像娘从后面推了一掌,我一个趑趄,就见到了熹微的晨光。然后是丽日和风天光云影,然后是桃花源般的黄金坪。黄金坪人就象蜡像馆中的人物,或坐或行,千姿百态。背景是桑园稻浪,还有蜿蜒如龙的黄金濠。福报泉水汩汩涛涛都流进了黄金濠。河水清澈得纤尘不染,无声地在脚下荡漾。有涟漪和漩涡不断泛开,却无浪花溅起,静水深流的模样。人们在水面自由行走,孩子们和很多宠物狗也在水面追逐嬉戏,仍然无声着。黄金濠看上去不再是一条河,而是一条翠色的步行街。古三爷牵着拐子来了。我娘也跟他们在一起,从我身边过去,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一缕透明的风。我就喊着娘,在后面追,却迈不开步子。他们似乎听不见我的喊,徐徐地没入水中了。我大急,跳起双脚,朝他们扑去。竟身轻如燕,脚在水面碰了一下,被反弹起来,飘在空中的一只气球般无法着落。最后看到拐子的牛尾在水面一晃,划出一个漂亮的圆,消失了。水面上的人和狗也倏忽而逝,只有我一人孤零零飘在空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痛喊一声娘,就醒了。竟躺在医院。

美女校长和柴主任立在我面前。美女校长说,古老师你终于醒过来了,你昏迷几天了哩,我们都担着心,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

声音依然熟悉,却似乎有一个世纪没有看到美女校长了,就感觉到了满眼的新鲜。她的额头前突得更加鲜明了,似乎头脑里又增长了海量的智慧,须要码放更多的服务器来运行。精巧的塌鼻梁呈现完美的流线型,位置不偏不倚刚好居中,含蓄却不矜持。两颊的蝴蝶斑生动逼真如同手绘,真像一只蝴蝶在姹紫嫣红中翩翩飞翔。总之这张面孔今天看上去不仅别出心裁,还展示出一种高深的哲学的诗意,让人感叹造物主塑造的人间之美真是总总而生道法三千。

美女校长说,古老师你安心养病,没有啥比身体更重要。

我在呼吸罩里重重地嗯了一声,声音却细得也许只有自己能听到。

美女校长说,柴主任候了你两天了。又说,古老师你要节哀。

她最后一句话出现得突兀,听上去既熟悉又陌生。我拼命地想,才想起这是一句经典的电视剧台词,总出现在剧情大起大落的时候。我就惊了,大脑中的搜索引擎紧急启动。但没等我从记忆数据中检索出结果,美女校长已经出去了。

柴主任坐到我床前。跟美女校长的光鲜亮丽比,柴主任像刚从一窖烂泥中爬出来的疣猪,散发一身的泥腥味儿和污水色。嘴角边的黑色痦子触目惊心,像一只苍蝇趴在那里。他掖了一下我的被子,说福报泉出水了,黄金濠里也有泉水了,黄金坪得救了哩古老师。

我知道我嗯一声他也听不到,就只眨了一下眼睛。

柴主任说,几个老辈儿在大雨封门的那个晚上,都得了同一个梦兆,说福报泉出水了。

我又眨了一下眼睛。

柴主任说,托梦的是三爷。

我原本要眨眼睛,却没有。

柴主任说,我们第二天都回去了,福报泉果然出水了,却找不见三爷,也找不到拐子。

我没有眨眼。

柴主任说,黄金洞塌了,黄金洞外一大堆乱石,洞里的顶柱、沙杆、背板也堆在洞口。

柴主任说,我们开始挖洞,挖了一阵,有人说还是别挖了,再挖漏了水,三爷不是白死了。

柴主任默了长长久久的一瞬,许是等我眨眼睛,或者嗯一声。

但那时我一点也不想嗯,也不想眨眼睛。

柴主任说,我来找你,古老师你拿主意,你说要挖,我们黄金坪人就是把黄金洞挖穿,把凤凰岭搬掉,也要挖出三爷的骸骨来。

9

很多年后,我再回黄金坪,才知道福报泉改名为“三爷泉”了。

村人规定,任何时候,三爷泉的水必须让牛先饮,人不得抢先。

但那时的黄金坪,田野里全是机器的突突声,哪里还有牛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