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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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亲的寿衣(2)

儿媳见这一着不行,就又来了另一着。儿媳说,爸,我们一天忙得顾不上照顾你,不是往那个什么上说,要不,就瞅着给你找个老伴吧,有个人近距离地守在你跟前,服服帖帖伺候着你,我们在外头做生意也就放心多了。

这回,父亲没有打断儿媳妇慢声细语说的话,只是朝坐在一边洗耳恭听的儿子瞪了一眼,仿佛这个歪主意就是儿子唆使着儿媳说出来的。

父亲把儿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表示对儿媳说的这话的不满,但当着儿媳的面,他没有把自己强烈的不满和愤怒发泄出来,只是那样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了句:快八十岁的人啦,还闹甚老婆哩,你们不怕人家笑话,我还怕人家笑话哩!这事以后谁再不要说第二回。

儿子儿媳看出老人的态度如此坚定坚决,就再不敢说什么了。白天依然忙着做这做那,到晚上很晚了才关了店铺回到家,把钱匣子里的一堆票子和麻将馆里赢来的钱,反反复复数上几遍,才哈欠连着哈欠上了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忘记互相之间还要尽那个义务。说是尽义务吧,本想就那么面面俱到敷衍了事也就算了。可往往到了兴头上,谁就管不了谁了,这时候就都大动干戈弄开了真的,一番地动山摇挥汗如雨地进进出出。事毕,当双双瘫倒在炕上,静静地喘息,他们才听见隔壁窑里还不时传过来咯咯咯的咳嗽声,他们这才异口同声地小声说,咱爸还没睡。说过这话,两个人又认真地想一阵,老人到底要那么多的钱弄啥?忽然,儿媳说,是不是咱爸要给他买寿衣棺材什么的,要不,是不是还想在那麻子山上修一个气派一点的坟场?

等到次日吃饭时,儿媳就拐弯抹角地把话题拉谈到这个问题上。儿媳说,今年有闰月,听大人们说,要是在有闰月的年头给老人做了寿衣,那老人就会加寿呢。儿媳妇慢条斯理地这样一说,这回父亲那黑黢黢的脸膛上,立马就浮现出一脸的笑来。父亲笑着说,这事他也想过,人迟早要死的,死了以后迟早也是要穿衣服的。不过,他不想用那种传统的寿衣裹着身子上山。他说,人家领导人去世后,身上都穿着新崭崭的衣裳,身上还要盖一面党旗,活着威风,死了也挺威风。至于那党旗咱也就不要盖了,但那衣裳总还要穿得像模像样吧。

儿子一听这话,喜出望外,终于搞清楚老人的真实用意了。于是就说,咱爸的意思他明白了,咱爸是要新事新办,就是不穿旧时的那种老寿衣,现在就跟那些领导人一样,穿戴平时的,比如西服呀,中山装呀,皮鞋领带外套毛大衣……

儿子说到这里,父亲终于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儿子当然知道,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要这么讲究这么在意这么认真。小时候,父亲逢年过节常要讲,他们祖辈务农,年年月月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山峁沟洼上刨来刨去,还总是吃不饱穿不暖,从没穿过买来的衣裳和鞋袜,直到老来,身上的棉衣棉裤,还是靠母亲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现在,终于有了钱,老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离去时穿的衣裳,怎能不买最好最贵的衣裳呢!

于是,儿子和儿媳妇连着几天,轮换着在各家商场里转悠。等用了几天的工夫,把所有的点都踩了好几遍,价钱也比较过了,质地样式也都论证好了,那天两人一出手,就满满当当提回来几大包子,放到炕头上,一件一件拿出来让老人瞧。

父亲把儿子儿媳给他买的这些寿衣寿裤,还有皮带皮鞋,领带袜子,一一拿起来放下去细心地看了一遍,有的还穿在身上试了试大小长短肥瘦。然后,又让儿媳一件一件包起来,放在了自己住的窑掌子那儿的柜子里。然后锁上了柜门,对儿子儿媳和蔼地说,这回我就放心了,也不用到时候,你们手忙脚乱地乱抓瞎。父亲这样说,就是对儿子儿媳最高的褒奖。儿子是根独苗,他上头曾经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姐姐都在那个大干农业的年月,打土坝淤地时,死了。那时他父亲正当着生产队的队长。哥哥姐姐死了以后,父亲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性格孤僻,沉默寡言,整天吊着一个冷脸,冷峻地面对家人面对外人,面对工作面对生活。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可村委会还在,父亲就一如既往仍然被推选当着村主任,直到前些年因年事已高自觉退下。父亲在村上负了几十年的责,就靠端一根长杆烟锅子,进东家走西家,到乡上到县上,把上面的政策传下来,再把底下的呼声传上去。村上平平稳稳,村民安居乐业。在这样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下,他光荣地退了下来。晚年的父亲,终于平稳地实现了软着陆,赢得了自上而下的好名声好口碑。就这样才几年的工夫,新上来的年轻人,大刀阔斧搞起了改革,搞起了开发,三改革两开发,村里的百十亩田地没了,被开发商盖起了高楼大厦。那些腰缠万贯的开发商,腰包里装得满满当当,开上高级小车走了。接下来,浩浩荡荡进来的就是天南地北的新移民。过完年开了春,常有村上的老伙计向他问这问那,他瞧着问他人忧郁的眼神,苦涩地一笑,摇摇头无话可答。有人悄悄问他,那卖地的钱都到哪儿去了?他依然是苦涩地一笑,摇摇头不作回答。人们见他终于还会笑,于是就没有绝望。终于等到分钱的方案公诸于世,连同那些花花绿绿的账目也贴在了墙上,村民们的脸上终于多云转晴,他的脸上的愁云,自然也烟消云散了。可他日日思,夜夜想的另外一件事,好多天了,就是思来想去想不出个良方妙计。他一想到这事,就唉唉地叹气。他真的不晓得以后的人会咋样骂他呢。

父亲自从买下了一大包新崭崭的寿衣,也就多了一件心事。他每天晚上都要从柜子里把那个大包袱拿出来,放在炕头上,解开包袱,一件一件翻搅出来看上一阵。有时还要戴上老花镜,细心地瞅那衣服上的标签,摸索上好几遍那些衣服的里里外外,就这样摆弄上好一阵子,才按照原样包好,重新放进柜子,然后锁好柜门,把拴着红绳儿的钥匙放入写字台的抽屉里,才会安然地睡去。

那天晚上,儿子他们因为外边下雨,便早早地关门打烊回来。儿媳一进大门,老远就瞧见父亲身上穿着白衬衣,衬衣领子上还松松垮垮打着一条领带,坐在炕栏边,戴着老花镜,一件一件翻看着那一包寿衣。回到家,儿媳便悄声说,咱爸还在偷偷瞧那些衣服呢。不信,不信你去瞧瞧!

儿子由于从小形成对他爸的敬畏,身子没敢动,只是用不解的眼神瞅妻子。这时他们的宝贝儿子蹦蹦停下了写作业,说,我去瞧!两个大人生怕打搅了父亲,没有答应孩子前去。去是没去瞧,但他们都仿佛才明白,原来父亲思来想去的就是这事情呢。那么,还有棺材呢?好像那天说起棺材,父亲也没说什么反对呀。看来,这件事也要放在心上,早点给他买回来,父亲才会安心。转眼的工夫天就热起来了,那天,儿子从瓜果批发市场批发了好几个大西瓜,装了两个蛇皮袋子,让一个常送货的三轮车送回来,正好父亲在家睡完午觉起来,见蹬三轮车的是邻村的村民,彼此相互都认识,三扯两拉就拉谈到买棺材这事上。那蹬三轮车的黑脸汉子,吃着父亲给的黑卷烟,溅着唾沫星子说,这事情就包在他身上,他远房的一个亲戚就专门开着一家棺材铺,要上好的四片瓦或八仙货,保证都能挑最好的材料,活路做得细致,尺寸绝对不会偷懒,而且保准没一块补丁。父亲一听自然高兴,拉着那人进窑抽烟喝茶慢慢叙谈了一阵子,最后还打开柜子,让那人瞧了自己新买的寿衣,才与那人相跟着去了广场。

等父亲后晌听完聊斋提着小板凳回来,他的家就被盗了。父亲瞧见自家大门开着,他住的窑门也开着,窑里被翻了个七零八落,衣服鞋袜被散落了一地,那包新买的寿衣早已不翼而飞……

父亲瞧见这番惨状,差点被气晕过去。他强忍着头晕目眩,给儿子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儿子就带着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来了。民警说,你们村里刚分了钱,有好几家都被偷了,这样的盗窃案子很难破,如果安上防盗门,那小偷就进不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民警看完现场做完笔录走了。儿子指着他窑门上的防盗门说,爸,给你也安一个防盗门吧,花个千儿八百的买个保险。

父亲歪着脑袋摆了摆手。

儿媳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呀。

父亲似乎也把儿媳的话听懂了,他依然摆了摆手。

儿子见父亲并不想在被盗贼偷窃之后再安装什么防盗门,于是又说,要不,咱们院子里安个摄像头吧,这就能把前来偷窃的小偷拍摄下来,能给派出所提供院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信息。儿子怕父亲听不明白,还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仔细。

没想到父亲一听,这回连手都没摆,却撂出一句:那小偷还会常来呀!然后慢吞吞地爬上炕,仰面躺在铺盖卷上,轻轻闭上双眼,不言语了。

父亲病了,连着几天不下炕,饭吃得少了,话也说得少了,早上也不出去锻炼了,中午睡醒后也不再拿上小板凳去听聊斋了。

儿子见父亲就因为家里被小偷偷走了那么一点东西,就能被气得病成这个样子,心里横竖想不通。父亲一向坚强开朗,怎能为这点小事给打倒呢?为了叫父亲不要老在这点小事情上想不通,犯着熬煎,儿子对老爸说,不也就那么几件衣裳吗,犯得着为这点小事急躁?万一急出个什么病病灾灾的,你说划得来划不来?让我们照那回的原样,重给你买一回不就行了?不就是多花几个钱的事情吗!

父亲听完儿子说的话,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神情安详得就像睡着一般。

父亲耐心地听站在一旁的儿子把那话一句句说完,并没有强烈地反对,甚至是激烈地发火,甚至是猛烈地叱骂。现在,父亲病倒了,父亲再没有以前那样硬朗的好精神了,父亲整天就那样迷迷瞪瞪躺在炕上,一声不吭,一言不发,甚至不听收音机,甚至不看电视,就那样不分白天黑夜安详地躺着。

儿子、儿媳这时就显得束手无策。对父亲的安慰开导,父亲听了置若罔闻,不屑一顾。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使老爸高兴呢?儿子这时一下子就想到了酒。烧酒是父亲平时最爱喝的东西,于是儿子端来了斟得满满的一壶酒,还炒了一盘父亲平时最爱吃的韭菜炒鸡蛋,端到炕前,父亲依然是微微摆手拒绝了。

这回儿子、儿媳没辙了,两口子回到自家窑里,有气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没了主意。不过,往往到了这种地步,还是女人表现得比男人聪明。有人说女人在热恋中,智商等于零;但是,身处困境的女人,一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马上就会灵机一动爆发出奇思妙想,使人绝处逢生。儿媳说,咱们给咱爸重买一套跟那一套一模一样的寿衣,不就得了?

对对。儿子恍然大悟。

到了下午,儿子、儿媳提着一大包东西,汗流浃背地进到父亲的窑里,喜出望外地对父亲说,爸,案子破了,东西都找到了,哈哈,我说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小偷把这些东西拿到集头上卖,一下子就让派出所的民警给抓了个现行,还不得受几天那苦才怪哩!

父亲静静地听完儿子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讲述,只是微微地抬起眼皮,朝那包衣服上瞥了一眼,似乎是看了看那包裹的颜色和大小,心里仿佛就明白了这里头的什么奥妙,但是没说一句话,也没朝他们摆手,然后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儿子儿媳两个人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似乎自己精心编造的这个谎言,一下子就被老谋深算的老爸看破戳穿,他们急忙尴尬地溜了出去。

几天来,父亲的病情仍然不见有什么好转。对于父亲突然被气成这个样子,儿子和儿媳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们原以为父亲就是被盗贼偷盗之后,才气成这个样子。现在,被偷窃的东西不管咋说,又重新失而复得被找回来了,父亲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他们站在父亲的炕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一阵,父亲半睁着那双昏花的老眼,平静地说,这些穿戴并不当紧,活着是衣裳,死了也是衣裳,都还不是一样么……

说到这里,父亲突然睁大眼睛,眼光放得亮亮的,朝儿子儿媳平静地扫了一眼,才说,还有件顶重要的事情,要给你们说,我思谋了好长时间,不晓得能弄成不?就是……就是想请个会写文章的人,趁我还在,我说……他写,给咱……给咱们村上写一本书,不要……不要叫后人忘了咱们村上……曾经有过的光荣历史和那些田和地呀……过去……村前村后,那可都是好水地呀……

父亲有气无力说到这里,就再不往下说了,眼眶里噙满了浑浊的泪水,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到了这时候,儿子、儿媳才终于明白,原来父亲把钱攒下来,朝思暮想,就是准备着办这样一件大事的,他们望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大门外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大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两个派出所的民警,他们手里提着那包衣服,大步流星走进父亲的窑洞,激动地说,案子破了,就是那个蹬三轮车的家伙偷的,昨天他又作案时,被我们当场抓住了。

父亲听了民警说的话,睁开眼睛,把放在炕上的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布包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甚话没说出来,却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咳嗽得一声紧似一声,肩头一耸一耸的,胸脯也在剧烈地起伏着……

儿子、儿媳这时才想起了要送老人赶紧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