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似乎称我为天才,或是这一类的东西,可是我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向你们发誓,我并没有想到这一步!玻尔说,借助于链式反应这就成为可能了,我所没有想到的也正是这个链式反应……”
他声音低沉,眼里充满了泪水。
西拉德说:“必须行动起来,费米打算说服海军部,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行动?怎么行动?造出炸弹来,炸死烧死可不是千百个,而是几百万人!不,我不打算行动!”爱因斯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①[苏]里沃夫:《爱因斯坦传》,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54页。
“但是希特勒……哈恩在德国工作,您是知道他的能力的,那里还有许多有能力的物理学家……”
爱因斯坦坐了下来,他的交谈者也全都坐了下来。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
“德国没有铀。”
“他们夺得了捷克的铀,欧洲最丰富的铀矿。”维格纳回答道。
“你的具体打算是什么呢?”
“写信给总统。在这个国家里如果有一个声音可使总统注意到铀,那就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声音!”
“好,我考虑一下。”说话就这样结束了。
由爱因斯坦出面给罗斯福总统写信的主意是西拉德和在纽约的两位德国反法西斯侨民在谈话中想出来的。其中奥托·那坦教授在柏林时就与爱因斯坦认识,而且两人感情很好。爱因斯坦曾这样评论过那坦:“我一生中还没有遇见过肯这样地放弃自己的利益,这样地准备为大家牺牲的人。”
西拉德再一次去找“哲人那坦”,劝他帮着做做爱因斯坦的工作。“您在爱因斯坦心目中是良心的化身,他会听您的话!”
那坦说他自己也不相信研究铀会对世界有利。不过他也不希望铀裂变的技术被希特勒掌握。最后,大家决定还是应该写这封信,而且越快越好。接着西拉德又去找金融家、罗斯福的密友和顾问萨克斯,拟定了信稿后约定,由萨克斯亲自把爱因斯坦签名的信交给罗斯福总统。
8月2日清晨,当西拉德再次去找爱因斯坦时,爱因斯坦正在长岛的别墅里。他们驾着车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找到,这时西拉德都有些动摇了:“不用再找了,还是回去吧,反正奥托·那坦还认为这件事在良心上是有问题的!”还是同去的爱德华·泰勒说:“事情既然开了头,就应该做到底!”他们又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这时遇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西拉德抱着侥幸心理挥了一下手说:“问问这个小孩子看吧!”没想到得到的回答竟是“当然知道”,并把他们带到了爱因斯坦的住处。
爱因斯坦正在等他们。他表情严肃,眼中阴影表明,他刚刚度过的是不眠之夜。显然,要防止“可怕的灾难”,即在纳粹德国创造出原子弹。这一点,他也是很赞同的。
爱因斯坦把事先考虑好的信的内容先进行口授,泰勒把它们记了下来。接着,西拉德又把他和萨克斯草拟的信稿读了一下,经交换意见,把两者内容加以综合,把信稿写好,用打字机打了出来,最后西拉德把钢笔递给爱因斯坦,请他签名。可是,爱因斯坦拿过笔,并没有立即就签,而是疲倦地在藤椅上坐了下来,说:“我们有权利用自然界牢牢地藏着的、不让人得到的这种能去杀人吗?”
“铀的能只用于对法西斯的自卫上。”西拉德说。
“但是,在我们制造出这种炸弹之前,法西斯就被打倒了呢?”
“那末它将永远不用于战争目的。”
“我们能保证这一点吗?”
“这个国家的良心和信誉可以保证,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名字可以保证。”
然而,在政治上天真的科学家上当了,不久,他们就为此后悔不已。
经爱因斯坦亲手签名的信的全文是这样的:①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老格
罗夫路,那索点,毕科尼克,长岛,
1939年8月2日
①[苏]库兹涅佐夫:《爱因斯坦传》,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59—261页。
致美国总统罗斯福白宫·华盛顿阁下:
我从费米和西拉德的手稿里,知道了他们最近的工作,使我预感到不久的将来铀元素会变成一种重要的新能源。
这一情况的某些方面似乎要加以密切注意,如有必要,政府方面还应迅速采取行动。因此,我相信我有责任请您注意下列事实和建议。
最近4个月来,通过约里奥在法国的工作以及费米和西拉德在美国的工作,已经有几分把握地知道,在大量的铀中建立起原子能的链式反应会成为可能,由此会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和大量像钡一样的元素。现在看来,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做到。
这种新现象也可用来制造炸弹,并且能够想像——尽管还很不确定——由此可以制造出极有威力的新型炸弹来。只要一个这种类型的炸弹,用船运出去,并且使之在港口爆炸,很可能就会把整个港口连同它周围的一部分地区一起毁掉。但是要在空中运送这种炸弹,很可能会太重。
美国只有一些数量不多而品位很低的铀矿。加拿大和以前的捷克斯洛伐克都有很好的铀矿,而最主要的铀资源是在比利时的属地刚果。
鉴于这种情况,您会认为在政府同那批在美国做链式反应工作的物理学家之间有一种经常的接触是可取的。要做到这一点,一个可行的办法是,由您把这任务托给一个您信得过的人,他不妨以非官方的资格来担任这项工作。他的任务可以有以下几方面:
A.联系政府各部,经常告诉他们进一步发展的情况,并且提出政府行动的建议,特别要注意为美国取得铀矿供应的问题;
B.设法加速实验工作。目前实验工作是在大学实验室的预算限度之内进行的。如果需要这项资金,可通过他同那些愿意为这一事业作出贡献的私人进行接触,或者还可以由取得那些具有必要装备的工厂实验室的合作来解决。
我了解到德国实际上已经停止出售由它接管的捷克斯洛伐克铀矿出产的铀。它之所以采取这种先发制人的行动,只要从德国外交部副部长的儿子冯·魏茨泽克参加柏林威廉皇家研究所工作这一事实,也许就可以得到解释。
这个研究所目前正在重复着美国关于铀的某些工作。
您的诚实的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萨克斯拿到这封信后并没有立即去找罗斯福总统,他要等到一个有利的时机去。这个时机终于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希特勒吞并了波兰,不久,德国坦克又在法兰西大地上横冲直撞,特别是,德国潜水艇击沉了一艘英国客轮,上边的几十个美国公民全部丧命。
1939年10月11日,萨克斯拜访了总统,并给他读了爱因斯坦的信。
罗斯福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听着,脸上一派严肃的表情。
爱因斯坦是他最敬重的科学家。1933年秋,爱因斯坦到美国避难,刚一到,罗斯福就请他到白宫作客。但眼下这件事关系到外交政策的许多方面。他作为总统,不能不有许多别的顾虑。当萨克斯接着给他谈西拉德写的备忘录时,总统脸上渐渐露出疲倦和厌烦。
“亲爱的亚历克,这件事由政府出面组织,是不是不太合适呢?”罗斯福和萨克斯一向互相以小名相称。
“那么再见吧,弗兰克!”
总统看到萨克斯失望的面孔,伸出手来说道:“亚历克,真抱歉,今天我太累了。这样吧,明天早餐请到白宫和我一起吃早饭,我们明天再谈。”
萨克斯回到饭店后怎么也睡不着,他越想越感到这件事关系重大,越觉得应设法全力说服总统,让他接受爱因斯坦等科学家的建议,他苦苦地想了一夜,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早上当萨克斯来到白宫时,总统已在早餐。他请萨克斯入席。
“弗兰克,我来讲一个历史故事吧,”萨克斯说:“富尔顿发明了轮船。他听说拿破仑皇帝想征服英国,就向皇帝陛下提出建议,造一支舰队。这支舰队不用风帆,不管刮什么风,都能横渡英吉利海峡。拿破仑对这一建议置之一笑……”
“可是,亚历克,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并不想做拿破仑。”总统打断了萨克斯的话。
“可是弗兰克,柏林的那个冒险家却是野心勃勃,要征服全世界呢!”萨克斯说:“我刚才讲的那个历史故事,有人认为没有多大意义,不过是轶事一桩。但是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却认为,这是由于敌人缺乏见识,英国才得以幸免,如果当时拿破仑多动动脑筋,再慎重考虑一下,那么19世纪的历史进程,也许会完全不同呢!”
总统沉默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写了几个字,撕下来交给仆人。仆人很快拿回来一瓶拿破仑时代的法国白兰地。
总统和萨克斯干了一杯后说:
“亚历克,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当跑在纳粹德国的前头,否则他们就要把我们炸得粉碎,是不是?”
“是这样。”
总统按了一下电铃,他的秘书瓦特将军进来了。总统把爱因斯坦的信递给他,说:“需要行动起来了。”
当天晚上,成立了一个委员会,10天后举行了首次会议。萨克斯、费米、西拉德、维格纳、泰勒全出席了。但是引人注目的是爱因斯坦没有参加。美国官方的记载说,邀请爱因斯坦教授参加,但他不愿意出席。这是很可能的,因为他从来就反对把科学运用到战争上,成为杀人的手段,所以在信上签字,是出于对希特勒先掌握了这种武器的担忧,出于对人类的责任。但从这件事发展的整个过程看,他始终是矛盾的,所以他以自己不懂原子物理为由不参加,是好理解的。
有没有参加这次会议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的质能关系式引起了人们在这上边的遐想,而给罗斯福总统的信又开创了把这理论变为实践的新时代。
斯宾诺莎从来不和掌权的人来往,决不依靠他们,他选择了磨金刚石的职业,以便排除各种干扰,有利于自己的思考。而莱布尼茨则是国王们的顾问,无数政治和行政方案的制定者。爱因斯坦属于哪种类型的思想家?他既欣赏斯宾诺莎的生活方式,竭力逃避日常生活的干扰,而且一般说来对掌权者有好印象的极少。而另一方面,他也与一些大政治家来往,而且在自然科学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以如此多的精力和如此有效地干预过世界大事。因为当时历史已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科学成了人类最光明的希望和最黑暗的罪恶的根源,他不能不认识到这一点。
他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和对科学的执著,使他不能不站出来干预。尤其是眼看自己的科研成果有可能成为毁灭人类的杀人武器时,他不能不积极地站出来说话。否则,他良心上就过不去。
在正常的时代,这种史无前例的、直到当时尚未找到有效控制的新发现,从实验阶段到投入实际应用需要经历很长时间。
因为需要筹款和旷日持久的准备。然而在这特殊的时代,在竞争的条件下,由于国家对它全力以赴,这一过程却惊人地被缩短了(1940年3月,爱因斯坦知道纳粹德国对铀的兴趣提高后,又给总统写了一封希望能进一步加快研制速度的信)。很快,美国就完成了这种有巨大威力的秘密武器——原子弹的研制。
美国原子弹研制的神奇速度并没有给爱因斯坦带来任何的欣慰,反而增加了他的忧虑。在这件事的自始至终,都未能消除爱因斯坦内心的矛盾冲突。在他那里,一方面有用原子弹武装起来的希特勒的幽灵,另一方面,他对美国统治集团也不信任。
早在1940年9月,爱因斯坦就说过:自己给罗斯福的信是“一生中最令人痛心的回忆”①,尽管德国也研制原子弹这一事实证明这封信是正当的。
1944.年春,纳粹德国在战场上已开始土崩瓦解。不断有消息由无线电收音机播放出来:1月,德军在列宁格勒战役中败北,3月撤出乌克兰,6月在白俄罗斯被击败退回到波兰;在南方,1月22日英美两国军队在内图纳登陆,经过激战,取得很大进展。接着,美国空军对乌尔姆——爱因斯坦的故乡完成了大规模的空袭。匈牙利的国土即将全部解放,而直到这时,德国法西斯用来进行军事恐吓的、有巨大威力的神秘飞弹也还没有造出来。后来德国国防部根据“元首”“只能把钱花在那些半年内即能制造出来的新式武器上的指令”,决定不把铀弹视为首要项目,加之缺乏足够的电力净化铀矿,致使研制原子弹计划的现实基础遭到破坏。1944年春,德国还只有物理研究所地下室里有一个不大的实验用的反应堆在建造中。
就在这时,西拉德又来到梅塞街112号。
“您瞧,德国的原子弹还没有造出来,然而我们手里倒握着原子弹……”西拉德说话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①[苏]库兹涅佐夫:《爱因斯坦传》,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62页。
“我和您说过有这种形势的可能,您还记得吗?”爱因斯坦打断他的话说道。
“不错,我记得,应该承认,在当时……”西拉德答道。不过他把话题一转说道:“如果说我们那时所担心的是别让德国人跑在我们前面,那么现在重要的问题是我们以后拿它怎么办了……”
“这对您是个问题呢!”爱因斯坦不无责备地说。
“对我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并不在我自己……”接着他告诉爱因斯坦,在军人中,一个有势力的集团,其中包括参谋总长马歇尔,主张拿日本一些城市作原子弹的试验场。因此,他写了一份给总统的备忘录,指出这种新的毁灭性的武器变为政府政策的工具,对全世界和平将发生极大的危险。
“您想想看,假如几个大国——美国、英国、苏联,都武装了这种可怕的武器,在战后世界里彼此处在敌对状态中,那将发生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