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籍的大学生塔尔梅在第一次见到阿尔伯特时,就感到这个怯生生的12岁的少年不同凡响。他发现这个中学生对于自然科学,特别是对于物理学,具有一种不可遏制的热情。他把布赫纳的《力和物质》与《自然科学通俗读本》借给阿尔伯特看。
《力和物质》与《自然科学通俗读本》在当时是两本风行一时的书。前者讲宇宙是按照永恒的机械性循环运行的,世界是由自然科学和力操纵着的;后者讲的是星和殒星、地震和风暴等许多自然科学方面的故事。这些书由于都是主张无神论的,在路提波德中学是禁止阅读的。阿尔伯特偷偷地看,而且就像读歌德的诗那样入迷。这些书把一个井然有序的自然界展示在阿尔伯特面前:宇宙、自然界的人,一切都是有规律的;今天是由昨天发展而来的;有昨天、今天,就必然会有明天;知道了世界的图景,我们可以上溯一千年,也可向下推一千年,以往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我们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但这也使阿尔伯特惊讶地发现:那么万能的主呢?这些书籍引起了阿尔伯特思想上的巨大震动和深刻变化,这从后来他自己的回忆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来。
“这种信仰(指他自己原来对宗教的笃信——作者)在我12岁那年就突然中止了。由于读了通俗的科学书籍,我很快就相信,《圣经》里的故事有许多不可能是真实的。其结果就是一种真正狂热的自由思想,并且交织着这样一种印象:国家是故意用谎言来欺骗青年人的,这是一种令人目瞪口呆的印象。这种经验引起了我对所有权威的怀疑,对任何社会环境里都会存在信念完全抱一种怀疑态度。这种态度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即使在后来,由于更好地搞清楚了因果关系,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因果性时也是如此。
“我很清楚,少年时代的宗教天堂就这样失去了。这是使我自己从仅仅‘作为个人’的桎梏中,从那种被愿望、希望和原始感情所支配的生活中解放出来的第一个尝试。在我们之外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它离开我们人类而独立存在,它在我们面前就像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然而至少部分地是我们的观察和思维所能及的。对这个世界的凝视深思,就像得到解放一样吸引着我,而且我不久就注意到,许多我所尊敬和钦佩的人,在专心从事这项事业中,找到了内心的自由和安宁。在向我们提供的一切可能的范围里,从思想上掌握这个在个人以外的世界,总是作为最高目标而有意无意地浮现在我的心目中……通向这个天堂的道路,并不像通向宗教天堂的道路那样舒坦和诱人;但是,它已证明是可以信赖的,而且我从来也没有为选择了这条道路而后悔过。”①
①《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页。
但是,如果因此认为从此爱因斯坦就不再提宗教了,或不加分析地引用他的“科学没有宗教就像瘸子,宗教没有科学就像瞎子”,这里的宗教还是指对神和上帝的存在与主宰一切深信不移,都是不对的。宗教在西方社会的巨大影响是我们这个宗教情绪不是特别强烈的民族的人不亲身经历所难以置信的。在西方社会要不谈宗教,甚至借宗教来宣传自己的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爱因斯坦一生在不同的场合也曾不断地谈到宗教。甚至强调人,特别是科学家,不能没有宗教信仰。但他对神、上帝的真实存在及其能主宰一切的怀疑与抛弃从十几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动摇过。他于1930年11月9日发表在《纽约时报杂志》上的《宗教和科学》一文,对原始宗教的起源的解释就是唯物主义的。他把宗教分为由恐惧引起的宗教、社会冲动引起的宗教——道德宗教和宇宙宗教三种。他自己崇奉的就是宇宙宗教,指的不过是这样一种神圣的感情:即对自然界的事物具有因果联系的深信不移,对人通过努力可以逐渐去认识它们的坚强信念和为人类幸福追求真理而作奉献的正当性的崇高信仰。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通向真正宗教感情的道路,不是对生和死的恐惧,也不是盲目信仰,而是对理性知识的追求。”①“那些我们认为在科学上有伟大创造成就的人,完全浸染着真正的宗教的信念。他们相信我们这个宇宙是完美的,并且是能够使追求知识的理性努力有所感受的。如果这种信念不是一种强烈感情的信念……那么他们就很难会有那种不屈不挠的献身精神,而只有这种精神才能使人达到他的最高的成就。”②正因为如此,爱因斯坦认为,“在我们这个唯物论的时代,只有严肃的科学工作者才是深信宗教的人”。事实上,他由于坚信世界是统一的、内在和谐的,并且是简单的,可以找到一切科学的统一的理论基础——它可以由最少数的概念和基本的关系所组成,从它那里,可以用逻辑方法推导出各个分科的一切概念和关系,才能几十年如一日,不管遇到多少挫折,对统一场论的研究都毫不动摇。
3.X=A+B+C
海尔曼兄弟的工厂又倒闭了。家庭会议决定把家搬到意大利去。米兰有爱因斯坦太太的几个阔亲戚,能帮助他们重振家业。父亲让阿尔伯特留在慕尼黑读完中学,取得路提波德中学的毕业文凭。
在过去的15年中,阿尔伯特一直未离开过自己的亲人。学校那种死记硬背和强行灌输的风气他受不了,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家里的气氛是自由的:他可以静静地思考那些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看自己爱看的书籍。现在,他一下子离开了亲人,再也没有那个避风港了!他必须孤零零地生活,独自面对严酷的现实世界。
①②《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86、256页。
在学校里,他的数学成绩是出类拔萃的。卢西斯老师在文学课上讲歌德和席勒,也使他相当入迷。但整个说来,由于他对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仍不感兴趣,也不愿去背,所以成绩还是很一般。老师们嫌他“生性孤僻,智力迟钝”,责备他“不守纪律,心不在焉,想入非非”。有一次,海尔曼·爱因斯坦先生问学校的训导主任,自己的儿子将来适合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这位主任毫不客气地回答说:“你的儿子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他反正将一事无成!”
阿尔伯特自己究意想做什么呢?这时他已经很明确,只想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能自由地、创造性地去探索大自然的奥秘。可是,路提波德这座“兵营”,却强制地教他去追逐权力、金钱和虚荣这些世俗的东西。而对此,他在晚年回忆时说:“当我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的时候,我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而且,我不久就发现了这种追逐的残酷,这在当年较之今天是更加精心地用伪善和漂亮的字句掩饰着的。每个人只是因为有个胃,就注定要参与这种追逐。而且,由于参加这种追逐,他的胃是有可能得到满足的;但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却不能由此而得到满足。”①
阿尔伯特感到万分痛苦,一种难以忍受的孤独感抓住了他。他无限思念自己的亲人。
这时,正好父亲来了信说:“意大利是充满阳光、色彩缤纷的国家,她的人民自由而又自然。”他还是那样乐天。
自由、自然、美丽,这正是当时身受专横、强制和丑恶的路提波德中学压制的阿尔伯特最向往的。他一天也不愿意再在慕尼黑呆下去了。他决定到意大利去,回到亲人身边。但是,中途辍学,拿不到中学毕业的文凭怎么办?到了意大利怎么向双亲交待?这些都是他不能不考虑的问题。这个不懂世故的孩子想出了一个后来使他长久感到内疚的主意:请数学老师给他开一张说他成绩优异、已达到大学生水平的证明;再请一个熟悉的医生开一张病假单,证明他神经衰弱,需要休息6个月。
①《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1页。
正当他去找医生时,训导主任在楼梯上叫住了他,冷冰冰地对他说:“学校要我通知您,请您立刻离开本校。”
“先生,我究竟犯了什么过失……”
“班上的风气都被您弄坏了!”
“可是我只有一年就要毕业了!”
“校长先生的决定是不能改变的,你走吧!”
就这样,阿尔伯特被勒令退学了。
原来,阿尔伯特在对自然的研究上在某些方面虽然已取得了他那样大的孩子一般都达不到的成绩,但在对社会的认识上,他则是太不注意,太幼稚了。如,他在数学课上提了许多问题,虽然在他确实是为了求知,但老师总答不上来,感到很下不了台,对他恨透了。再如,有一次,阿尔伯特对一个同学讲了他对宗教所抱的否定态度,竟吓得那人嘴嘟哝着什么并立即转身走开了。要知道,否定宗教神学,这在当时是何等大逆不道的事,在路提波德中学尤其如此。还有一次,他把从书本上读到的这样一个故事讲给一位同学听:弗里德里希大帝为摆脱一个一次又一次请求他给封个“参事”官衔的地主的纠缠,最后给那地主封了个“牲口参事”。讲完,他擦着笑出来的眼泪看着对方。出乎他的意料,对方不仅没有笑,反而被激怒了。原来他也是一个“枢密参事”的儿子……
大凡有成就的人,因他们把自己的注意力用到高尚的大事情上去了,所以在日常生活、在为人处世方面,往往遭受中伤,生活得反而不顺利。好在他们心中别有欢喜事,有常人不可能获得的欢乐和幸福——奋斗和创造的欢乐与幸福,因此对恶意中伤总能一笑置之,安之若素。这也就是所谓的“君子坦荡荡”吧!
被勒令退学,这无疑是少年阿尔伯特的人生道路上遭到的第一次比较沉重的打击。几年后,他在给一个同班同学的信中说:
我发现了一个处世秘诀的公式。它可以用下列方程式
表示出来——X=A+B+C。这里x代表生活方面的成就,A代表劳动,B代表休息,C代表闭紧嘴巴!
这无疑包含了对自己人生最初经验的总结,也反映出爱因斯坦在当时已达到的思想深度。
阿尔伯特登上了开往意大利的列车,就像飞出了牢笼的小鸟。别了,该死的路提波德中学!别了,德意志!火车在阿尔卑斯山谷中穿行。阿尔伯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啊,山是多么的绿!水是多么的清!在山坡上吃着草的牛羊群是多么地自由自在!意大利,多么美丽、多么可爱的国度!
父亲到车站来接他。他告诉父亲,他打算放弃德国国籍,也不打算信任何宗教了。他还告诉父亲,自己在思考什么问题,将来想从事什么工作。对于前二者,父亲说:“我不想阻止你!”但父亲也同时告诉阿尔伯特:他破产了,再也不能供养阿尔伯特多久了!还说:“你已经16岁,把你哲学上的胡思乱想统统扔掉,想办法学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将来当个电机工程师吧……你自己也可以领会得到,天文学家和小提琴家在我们这个时代并不那么迫切需要!”父亲还告诉他:米兰的德语学校只收13岁以下的学生,他不能上学了。
不上学,整天呆在家里,这下子可彻底自由了!他阅读歌德和席勒的诗歌,到博物馆去欣赏米开朗琪罗的绘画和雕塑,他还独自徒步越过亚平宁山脉,到濒f临地中海的热那亚去漫游。他独自在海岸上漫步,在山丘间徘徊,在田野里踯躅。有时干脆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让自己的身心和大自然完全交融成一体。
就这样,他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能给人的一切,享受着生活的自由和美好。晚上,住在小客店里,听各种过往客人讲各种故事,也有乡下人向他诉说他们的贫困。这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引起了对他们的深切同情。
有时他也不知外边什么时候了,自己身处何方。因为他思考一个问题正像人魔一样,使他几乎忘掉了一切。近来有一个不那么容易解决的问题老是占据着他的头脑:假使光线的接受器(如摄影机或人的眼睛)随在光线后边,用和光线相等的速度前进,那样会发生什么情形呢?那时,光波对于这个接受器来说,就不再是奔驰在空间的光波,而仿佛在原地凝固不动似的,就像放映机发生故障时在银幕上停住不动的映像一样。这样的现象在自然界从来没有看到过,而且从理论的观点来说,这一连串的推理里一定有一个错误混在里面了。但是,错误在哪里呢?“这是同狭义相对论有关的第一个朴素的理想实验”。
他还思考着,光在以太中传播,但是以太这个东西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为此他还写了一篇论文寄给住在比利时的舅舅。在五页格子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和公式。论文的题目是《关于磁场中以太研究的现状》。这是他在16岁时写出的生平第一篇科学论文,尽管内容很幼稚,这却是伟大的科学家在自己的探索道路上勇敢地迈出的重要的第一步。
总在家呆着也不行。工作吧,年龄还太小。没有高中毕业文凭,将来要进德国大学也不行。不过瑞士的苏黎世有一所“联邦工业大学”,18岁以上的同等学力的学生也可报考。当时阿尔伯特虽然只有16岁,但他的数学成绩特别好,也许能被破格录取呢!就这样,1895年秋,阿尔伯特主要是根据父亲对他将来职业的考虑,登上了开往苏黎世的列车。少年时代结束了,他开始走向自己新的重要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