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其实还有一个有趣的概念,就是“王孙”,字面上来看是指皇亲国戚之类,至少也要是贵族子弟,事实上最初的意思也是如此。汉魏晋时期,士族隐逸成风,凡是能隐居的都得有点儿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才靠谱,因此“王孙”就不知不觉地成了隐士的代名词,后来也有指代离人以及相互推敬之意。王维从年少时便负有盛名——“但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弱冠中举,多年仕宦,社会地位应该算是比较高的。长时间半官半隐的生活,可以说坐实了“王孙”之名。他反用名句之意,加上这贴切的称呼,真实地表达了对于隐逸生活的眷恋,无形中愈加坚定了隐逸的决心。
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派,虽由王孟分庭抗礼,但还是有一些诗人和诗篇值得我们注意。诸如储光羲与“维舟绿杨岸”,常建与“曲径通幽处”,祖咏与“终南阴岭秀”等,都是经久不衰的名篇。祖咏因为只此一首可取,倒也在其次,然而储光羲与常建却是不能不提的。
这两个人,在山水流派中常常被并列提起,他们年龄相近、成就相仿、命运皆舛,但因为有着不同的人生道路和人生观,所以反映在诗中的心境也不相同,并列起来阅读,可以说是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开元十四、十五两年(公元726、公元727年),朝廷进士榜上丰收了一批留名千古的诗人。储光羲于十四年登第,同榜者是崔国辅和綦毋潜;常建取于次年,与王昌龄同科。
两人的命运在此时最为春风得意,但是之后的人生便各自惨淡了,时至今日,我们只能从零散的史料中整理出残破的脉络,对之唏嘘一番。
储光羲一直入仕,从他一些现实主义的诗作来看,他是一个相当有抱负的人。然而仕途并不顺利,一路迁转,总是县尉一类。他那“翰林有客卿,独负苍生忧”的襟怀,得不到舒展,终于隐居。出山之后任太祝,查唐官制,这一职位是正九品上,实际还比从八品下的县尉低。后来他总算升了监察御史,是正八品上,这差不多就是他仕途的最高点了。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九重城阙尽生烟尘,玄宗带领千乘万骑仓皇避走,留下空虚的东西两都在铁骑下呻吟。安禄山将陷落的官员尽数俘虏,迫授伪职,储光羲也在其列。安史之乱平息之后,这些“变节者”皆被皇帝“秋后算账”,事实上倒也不乏得以脱身者,最著名的便是同为山水流派的王维,他以一首怅望故国的《凝碧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为唐肃宗嘉奖。可惜储光羲明明也是诗人,却没在这个关键时刻留下只言片语,以至于“贬死岭南”,传不得入正史(《旧唐书》和《新唐书》),仅散见《唐才子传》《唐诗纪事》等,可谓晚景凄凉。
储光羲的诗作,笔调生动,模山范水总是活灵活现。其《咏山泉》一诗,在殷璠《河岳英灵集》中被评为“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
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
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
恬澹无人见,年年长自清。
不知名的山,不知名的水,很明显是隐逸的象征。没有明丽的颜色,因为水的颜色随着天而变化;没有环佩般的声响,因为只不过是去了雕饰的自然之声。年年岁岁,就这样缓缓流淌,不为外物所役,自由而淡泊。从诗的意境上来看,这有可能是隐居终南期间的作品。格调高洁,不似蓄意抒情,因此应该不是为了博取关注而创作的,是出于情感的自然流露。后人谓储光羲是道家思想的继承者,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诗颇有返璞归真的道家意境。葛晓音先生有“宁可崎岖下位,长守贫贱,也不肯改变自己的人生信仰”“清浊分明、追求真朴的精神”等考语,可以为之作证。
诗中清泉的意象,大约从许由巢父开始就是隐士的代名词,历来歌咏者不知凡几,实在不算新鲜了。难得的是,储光羲竟然把清泉天然的属性描摹得淋漓尽致。“映地为天色”一句跟他另一首诗中的“潭清疑水浅”,一直并用于现代理念的跨学科教学——初中物理老师非常喜欢用这两句来解释反射和折射的原理。也许正是顺应了自然之道,他的诗作才能够源远流长,在工业时代依旧焕发着生命的华彩。
再说常建,此人前期的命运跟储光羲相似,仕途不顺,连具体的记载都欠奉,唯一见诸史料的官职是大历年间的盱眙尉,后期更是过着全然隐逸的生活,隐居在鄂渚,“交游无显贵”,颇有出尘之意。
一般诗人即使生卒年不详,也至少会记载祖籍和字号,但是在常建这里,却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疑案。直到2006年,河北省邢台市临城县征集到的民间文物中发现一块古碑,上有常建后人的墓志,这才让常建在“邢州”(今邢台)正式落了户籍。
虽然对于其人的记载少且分散,但是常建的诗歌成就却相当高。
唐人当时对他的评价甚至超过了诗仙李白,殷璠作《河岳英灵集》,按品而非年代评诗,常建高居榜首。殷氏在集评中说“高才无贵士”,把他与刘桢、左思、鲍照相提并论。他的诗歌存世不多,只有五十七首,但是“卓然与王、孟抗行者,殆十之六七”(《四库全书总目》),可见在质量上取胜。
常建的诗在今日并不像唐时一样著名,但是无论哪种唐诗选集都至少会选一首,就是著名的《题破山寺后禅院》。然而因为要跟储光羲拼个高下,这里还是应该选择一首隐逸诗。《宿王昌龄隐居》就是很好的例子。这首诗与前者共同入选《唐诗三百首》,也是常建的代表作。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从题目可以看出,这是诗人造访王昌龄的隐居处时所写,而居所的主人并不在家。王昌龄与常建是同榜出身,登第的时候已经年近不惑,出仕之前他就隐居在这样一个神仙居所。但是现在王昌龄依旧在坎坷的仕途上蹒跚前进,他的隐居处已经废弃了。
泠泠清溪,茕茕孤云,隔绝出一个被遗忘的世界,隐者的清冷跃然纸上。同是松月之趣,王维之“明月松间照”是无我之境,而常建则以“清光犹为君”创造出了一个半有我、半无我的玄妙境界。
茅亭药院,无人打理,花木苔藓,恣意生长。这是一种非常原生态的境界,也有点儿凄凉的意味。
《唐才子传》记载,常建曾经“招王昌龄、张偾同隐”,今本的《全唐诗》中也有《鄂渚招王昌龄张偾》,可见常建的确邀请过王昌龄和一个叫张偾的人一起隐居的,但是纵观王昌龄的事迹,似乎并没有明确的隐逸生活,所以我们可以确定,常建的招隐没有成功。
如今到了昔日充满隐士情怀之处,他唯有空自追忆感怀,惆怅不已,于是转身离去,与西山鸾鹤相伴为乐。
常建是个真正的隐者,他想寻求志同道合之人,但是却未能如愿,他寂寞的同时也有些惘然。而储光羲则是甘于寂寞,乐此不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