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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附录:旗亭画壁

唐代诗歌中有许多著名建筑的身影,比如巍峨的大明宫,春来柳色迷人的曲江,诗人和秀才士子必登的大雁塔等,有一座小小的旗亭,也跻身其中,留下了不朽的声名。因缘巧合,有一天,唐代最优秀的诗人中的三位聚集在这里了。古人虔诚地认为,每位文笔好诗文好的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落入人间的。这一天,在长安城外,直径不过几步长的旗亭里,三颗明亮的星星聚在了一起,唐诗的夜空瞬间真是星光璀璨,照亮了千古。

他们都出生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唐开元年间,后世的史书称之为开元盛世。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又热爱艺术,为大诗人李白亲自动手调羹,又让自己最心爱的妃子为诗人磨墨,这份国力的辉煌和对艺术的热爱,缔造了诗歌的帝国。帝国里的每个人都呼吸着诗歌的芬芳,从内心深处孕育着对诗歌的热爱与憧憬。行走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尽管不是每个诗人都能如李白一般幸运,得到皇帝的分外尊敬,但无论到哪一个地方,胸中的才华,秀口吐出的诗歌,都会令他们在任何地方任何人群里得到犹如王者一般的欢迎和待遇。

这是诗歌的年代,这是多情的年代。一条小巷子的新绿柳树下,依门含羞的小姑娘唱的是前日宫里刚流传出来的清平调;热闹的市场上,砍柴的樵夫不叫卖,念的是杨柳诗竹枝;酒楼茶肆里,鬓边斜插新枝花蕾,身着石榴裙,反挽琵琶的歌女骄傲地一昂首:“我会唱诗人的新曲,怎么是一般的歌女呢?”四下便肃然起敬。广袤的大唐国土上,四处漫游着诗人,他们走出家乡,登上名山大川,拜访高僧古刹,留下不朽名篇和足迹;有时他们出现在塞外,长河落日,大漠远沙,一夜寒冰生甲;但他们最终都聚集到热闹的长安城,在这里,有向他们招手的功名,有识才的帝王,有同样才华横溢的诗人和歌者,还有善听的耳朵。于是长安的大小客栈里,栖落着这些远处飞来的会吟诵诗歌的鸟儿。

一个普通的冬日,微雪,太阳晕染得天地有点朦胧,有点冷,勾起了喝酒的情肠。三位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约了,一起去喝酒。他们如何认识的,无从得知,只知道他们三位都是诗人中不走运的人——至少当时不走运。然而他们的天才,毋庸置疑,天才身上总有着才气的鲜明标签,彼此在人群中一眼把对方认出。于是三人经常聚在一起写诗、喝酒,或许埋怨、感叹,在春夏秋冬的季节轮换里消磨诗情。一个长安城里的旗亭,是他们喜欢的好去处。

旗亭始于汉代,被称为市楼,上面挂着旗帜,坐在上面喝酒,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城景,是赏酒作乐的好去处,平时酒客不断,常有歌妓在此清歌佐兴。此时早春薄雪,出来寻酒佐兴的人不少,一时间十分热闹。

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几碟小菜,一壶残酒,薄雪寒上来,想到身世,逸飞的谈兴不免少了些,寥落起来。这时上来一群梨园伶官,衣着气派华丽,怀抱琵琶,手挽碧箫,流水般摆开了乐器,点起沉香来;眼看是准备在这里开个宴乐。这等气派让三位穷酸诗人不免自惭形秽起来。然又久有诗名,怕被人认出,便提了酒壶、端了饭菜躲到一边的小屋子去,围着炉火,边喝酒边听外面的宴乐。只见又一阵响动,上来了四位妙龄女郎,云鬓高耸,珠翠满头,华服广袖,桃花人面,行动袅娜,都是长安城里的名歌妓。一时间楼上环佩叮当,莺声燕语,让屋里的诗人们面面相觑,不禁沉住了声音。平时所见歌妓不少,但今日这四位确属上乘。眼见她们分了方位坐下,乐工调弦拨阮,知道她们准备唱曲了。

唐代的乐工喜欢把当时名气大的诗人的名篇谱上曲,然后让歌妓演唱。三位在这里喝酒的诗人,虽然眼下潦倒,但是在诗坛上诗名已如雷贯耳。可以说只要有唱曲的酒肆,都有他们的诗在吟唱,这也是一个诗歌的国度的全民审美决定的吧。王昌龄和高适几乎同龄,而王之涣则比他们大了十几岁,但三人之间的诗名却始终难分高下,王昌龄被誉为“七绝圣手”,更有一顶桂冠“诗家天子”,洋溢着当时人对他的热爱;王之涣的诗名则从长安城的水滨传到了玉门关的柳色上;高参军的诗名与王维经常一起并驾。这些当时的诗坛之雄齐聚方寸之地,喝酒切磋之余,免不了想分个高低。只是他们的诗才都很卓绝,比诗只能一个比一个高明,分不出高低来。

当下看到这四位女子准备开始唱曲,三人面面相视,一起想起了个好主意。到底是王昌龄先说出来了:“这几个歌妓看起来容貌不凡,气质也很好,我们在这里听她们唱曲,看我们中谁的诗词被唱得最多,那谁就是我们当中最高明的诗人。”

说话间,把一壶酒搁到炉上去热。火光渐渐亮起来,在屋子的墙壁上一闪一闪,三人屏声静气,只听得厅中一位穿白衣的女子,扬起清脆的歌喉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是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他的诗长处在音韵协调,如珠落玉盘,在这位女子清脆柔和的歌唱中,更有润泽晶莹的美,只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最末的一句,回环复沓:

“一片冰心在玉壶……”余音袅袅,反复不绝。声音落处,满场静寂,片刻之后,一片叫好声。沉浸在乐曲中的王昌龄也得意地抬起了头,露出儿童般的表情,用手在粉壁上画了一道,说:“我一首绝句!”

他还没得意完,外面又一位歌妓开始唱歌了,这次是紫纱衣裙的女子,手执如意,别一番妩媚,她唱的是:“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音调凄凉。这下子大胡子高适得意了,伸出手指,在粉壁上粗粗画了一道:“一首绝句。”

第三位身着鹅黄衫裙,随着洞箫呜咽,唱起了:“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写的闺怨诗,《长信秋词》之三,咏汉代班婕妤的故事,班婕妤才貌双全,本自有宠,因为汉成帝宠信赵家姐妹,唯恐被害,自避长信宫,绮年玉貌,才华风情皆付青灯。诗中无限哀怨而不激愤,被称为宫怨诗中最出色的代表作。末句更是用了突兀的比喻“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居然把美丽的容颜认作比不过乌鸦的颜色来抒发自己的自怜自伤之情,令人在惊异之中更感到凄凉。这是王昌龄的得意之作之一,只见他沉浸在歌声里,而歌者也唱得分外婉转凄凉,一曲完毕,满场都要掉下泪来。王昌龄得意而缓慢地举起手指,又画了一道,说:“两首绝句了。”胜利的桂冠看起来似乎要落在他头上了。

这时王之涣坐不住了,他气愤地捋着花白胡子,头努力地向前探说:“这些唱歌的都是比较潦倒的乐官,只能唱一些下里巴人的歌曲,真正能欣赏我的阳春白雪的不是平常的人。我的歌曲,可不是平常的歌妓会唱的。”这样说着,他又看了看,指着四个歌妓当中最为美丽清纯的一位,身着石榴裙,犹自挽双鬟,发鬓黑鸦鸦,肤如凝脂,一双妙目如同碧潭清澈,站在一群人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王之涣指着她说:“我们来听听这位女子唱的是谁的诗词,她一定是唱我的诗。如果她唱的不是我的诗,那么我甘拜下风,再也不和你们争高低了。”王昌龄和高适都笑着捋须点头。

过了一会儿,这位最为姝丽的歌妓盈盈站起,伴奏的琵琶声如泣如诉,她转动妙目,轻摇檀板,樱桃小口一点绽破,果然唱起了《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跳起来,对着两位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最美丽的女子一定会唱我的诗。”

乐曲悠扬,一唱三叹,唱完满堂余音。歌者停下来时,三人不禁相对拊掌,哈哈大笑起来。豪爽的笑声越过墙壁,惊动了歌者,她们拥上来询问原因。明白原因后,知道眼前是当今最著名的诗人,纷纷下拜。接着就围着三位诗人,吹拉弹唱,清歌美酒,好不热闹。

在他们彼此的人生中,留下了普通而美好的一天,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留下了最浪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