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臻再接再厉:“您是不是不认为自己并非没做错呢?——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晕眩半晌,突然问了一句:“现在几点?”
陈臻随口应道:“戊辰时。”
孟子突然站了起来,喝道:“你这臭小子,我说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呢,原来你是在玩‘背孤击虚’啊!不行,咱俩把座位调换过来!”
孟子长吁了一口气,悠悠然地说:“小子,很多事情不是简单的‘是’和‘不是’就能说清的。我给你讲讲当年的事情经过好了。那次在宋国的时候,我正准备远行,按惯例对即将远行之人是一定要送些盘缠的。当时宋君硬把一大筐金子塞在我的衣兜里,说:‘这是给您的一点儿盘缠。’这很合情合理嘛,我为什么不收?”
“老师这是什么衣兜啊,都赶上机器猫了!”陈臻暗想,随即又问道:“那在薛国是怎么回事?”
“当时在薛国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有坏人可能要害我,当时我时刻都全神贯注地戒备着身边的情况,晚上使劲喝咖啡不敢睡觉,吃饭开始只吃白水煮鸡蛋,后来怕敌人偷偷给母鸡传播禽流感病毒,只好窝在屋子里舔自己的手心充饥。”
“啊——?!”
“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非得离开不可了。可是,你想想,在这种危急的形势下,腰里要不别几个原子弹我敢出门吗!咳!”想起当时的紧张气氛,孟子现在还觉得口干舌燥,“可是,屋漏偏遭连日雨,房贷利率突然涨了,搞得原子弹一下子就升值了!”
陈臻纳闷,“这两件事挨着吗?”
孟子长叹一声:“还得说薛国国君为人厚道,送金子给我,说:‘听说您要防备不测,这点儿钱也不多,您就留着买几个原子弹吧。’这真是及时雨啊,我为什么不收呢?”
陈臻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孟子说:“后来,原子弹也买了,我们一行人也就出发了,果然中途遇敌。敌人看见我们阵容强大,也有点儿含糊。只听其中一个敌人说:‘大家小心,他们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旁边另一个敌人仔细张望了一下,说:‘别怕,我认出来了,他们那原子弹是我们村村长小舅子的鞭炮厂生产的。’又有敌人问:‘那能炸吗?’这人回答说:‘他们厂的鞭炮倒是炸死过不少人,可原子弹我还没听说有哪个炸过!’”
孟子接着说:“结果好在有惊无险,总算安然度过。至于在齐国那次,齐王拿来一大堆金子,说:‘孟老师啊,这点金子给您当盘缠!’我说:‘我又不准备出远门,用不着盘缠。’齐王又说:‘那您也拿着,买几个原子弹炸着玩玩!’我说:‘我现在很安全,用不着买武器。’……总之,我没有任何花钱的用项,那还为什么收齐王的钱呢?送钱和收钱都是要有理由的,如果没有理由就送钱给我,那不是拿钱收买我吗!哪有贤德的君子可以被钱收买呢?”
那么多的金子都哪里去了?
孟子可真不是个穷酸,走到哪里都有人争着送金子给他,这是当时的风气使然啊。
有人可能会问:“这些所谓的‘金子’真的是金子吗?”
不错,在很久很久以前,一般说“金”其实指的不是金子,或者是说“金属”,或者是说“铜”。所以,当你看到古籍里写着某某人带着很多很多“金”的时候,要知道那很可能不是金子而是铜。
黄金自然比铜要少很多,也珍贵很多。古龙小说里的大侠经常动不动就出手十万乃至百万两黄金,其实,真正的金子哪有那么多呢!
但孟子这里所说的“金”还真不是铜,实实在在就是金子,而且还是“兼金”。
什么是“兼金”?就是成色上好的金子。
有考古队挖出过楚国的“板金”,也叫“金饼”或“印子金”,是很多小金块连在一起的大金块,每一个小金块上都有方形或圆形的钤记,通常字样为“郢爰”——“郢”是楚国首都,“爰”大概是某种计量单位,读做“元”(不知道和我们现代货币的“元”有什么渊源没有)。这东西在当时就是钞票,用的时候大概要切下来用天平来称。一整块板金差不多有半斤重。
齐王要给孟子一百镒金子,这“一百镒金子”是多少呢?
一“镒”大概合到二十两,也有一说是二十四两——如果用二十两这个标准的话,齐王给孟子的金子就是两千两啊!
这两千两黄金孟子没要,但宋国和薛国的金子孟子可要了。宋国给的是七十镒,薛国给的是五十镒,加起来就是一百二十镒,合两千四百两!
再往下算,古时十六两为一斤,那么,两千四百两就是一百五十斤。
战国时代的“斤”合现在多少分量,不好意思,我不清楚,那就拿汉朝的标准来算算吧,估计差不太多。汉代一斤合现在的二百四十五克,那么,一百五十斤就是将近三十七公斤。
这么多金子要拿到现在可很不得了,可在当时有多大的购买力呢?
在托名管仲的《管子》里可以看到齐国黄金和粮食的一个比价。大致的比价是:一百亩地大丰收时候的粮食收成可以折合成黄金两镒。
——毫无疑问了,孟子是个大款!
和春秋时代不同,在战国时代,黄金已经成为了国际社会间的通行货币,虽然使用的机会并不很多。那些耍嘴皮子搞外交的,跑官行贿的,无不带着大批的黄金流来窜去。但从当时齐国的记载来看,黄金还只算是中级货币,比大家熟悉的刀币、布币那些古钱要高级,但还比不上珍珠和美玉。直到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才设定货币为两个等级,以黄金为上等货币。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看看古籍,从战国到汉代,黄金大大的有,可后来呢,黄金好像远远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早有人注意到了这件怪事,很是疑惑:那些黄金都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曾经吸引过很多人,也困扰过很多人。是啊,古籍里到处是黄金,后来这些黄金怎么都不见了?难道是被藏起来了吗?
能解答出这个问题就可能意味着发现黄金宝藏。可寻找答案的人虽然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解释,却都没有十足的说服力。
后来终于有了一个近乎令人满意的解释:原来,这些黄金都被佛祖给弄走了。
——这虽然不是定论,却也真不是无稽之谈。自从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很快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善男信女当中渐渐流行起两大运动:一是抄写佛经,二是重塑金身。
所谓“重塑金身”,在现代社会的一些地方依然很流行,就是用金泥把佛像从头到脚刷上一遍。刷完一次之后,没过多久便又有人大大破费一番,再刷一遍。香火旺盛的寺院里,一尊佛像在一年当中可能要被人重塑好几回金身。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佛像被刷得越来越胖,再要多刷两回怕是连相貌轮廓都看不清了,所以和尚们还得费些力气给佛像减肥,可才减完肥就又有人往上刷金泥。要知道,能有实力给佛像重塑金身的可几乎全是达官显贵,这金泥可都是真金子啊!全国这么多的寺庙,这么多的佛像,这么多的善男信女,这么多的达官显贵,所以大量的黄金就这么消耗掉了。
那,抄写佛经怎么就消耗黄金呢?古人要是写个字,无非用到后来是文房四宝的“笔、墨、纸、砚”,至多也就用到朱砂。而抄写佛经可大不一样,墨里是要掺金粉的。抄啊抄,工工整整的,泥金小楷《金刚经》,想想就觉得漂亮,就觉得尊贵。
一个人抄,两个人抄,倒也用不了多少金子,可架不住千千万万个人抄。当千千万万篇漂亮尊贵的泥金小楷佛经被抄完之后,也就又有大量的黄金被这么消耗掉了。
边城孟子
孟子和陈臻这段对话还有下文,留到后面再说。
孟子这一回来到了平陆这个地方。平陆是齐国边境上的一座城邑,用浪漫的语言来说,就是“边城”。
边城没有傅红雪,也没有沈从文,只有一个面目无趣的地方长官孔距心。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孟子一代大儒,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在边城平陆,孟子又拿曾经对付过梁惠王的老方法给平陆长官孔距心下套了。
孟子问:“如果您手下有个士兵,一天之中掉队了三次,那您是不是要开除他呢?”
孔距心说:“那还用问,当然开除他了!”
——完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小问题,孔距心就上套了。孟子坏笑着说:“既然如此,据我了解,在闹饥荒的年头里,您辖区里的老百姓年老体弱的弃尸在山沟里,年轻力壮的足有好几千人外出逃荒。要是数数您失职的例子,可比那个士兵多多了!”
孔距心理直气壮:“这可不能怨我呀,这不是我小小地方官能管得了的!”
孔距心一下子把责任推到齐王身上了,意思是说:“这都是上边的错。我一个小小地方官,在闹饥荒的年头能留住几个活人就已经算够尽职的了。”
孟子接着说:“如果一个人接受了别人的委托,替这人放牧牛羊,那就一定要给这些牛羊找到合适的牧场,找到足够的草料。那么,牧场没找到,草料又不够,在这种时候,是该把牛羊送还给委托人呢,还是站在一旁眼看着牛羊饿死?”
孔距心这回可没话说了,低着头:“看来,这的确是我的错啊!”
过了几天,孟子去见齐王,聊起了自己在齐国各个地方上的见闻。孟子说:“大王的城邑长官我认识了五位,而明白自己的罪过的却只有孔距心一个人。来,我跟您仔细讲讲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知道另外四位地方官都是怎么说的,看来都对孟子“牧羊人”的比喻不以为然吧。
齐王听完所有经过之后,汗颜说:“这样说来,这是我的罪过了!”
看来齐王和孔距心为人还算厚道,能知错,能认错。
孟子这个“牧羊人”的比喻有点儿现代职业经理人的意思,但平陆到底是孔距心的个人采邑还是齐国的直辖郡县却还不大好说,毕竟战国时代早已经开始有了郡县制的苗头。
五位地方官似乎最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推卸责任,看来要不搞MBO(管理者收购)还真是没办法了!孔距心大可以直截了当地回答孟子:“把平陆的国有股都变成我的个人股,这样我才能有干劲,要不然,我是小车不倒只管推,平陆爱垮不垮,老百姓爱死不死,我还是官照做,钱照拿!”
齐王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就是齐国的所有者,而仅仅是个被委托的管理者,就像孟子比喻里的那位牧羊人一样——这大概就是周朝前期贵族民族政治的遗风吧,秦始皇以后可就没有这种风气了。
千万别听孟子的
孟子谓蚔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蚔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
齐人曰:“所以为蚔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先介绍本节里的两个人、一个地方和一个官名。
蚔鼃——这两个字读做“池蛙”,看这字形,你很难想象这会是个人名,学校里要是有学生叫了这样一个名字,简直就是存心要难为老师。蚔鼃是齐国的一位大夫,“蚔”字大概是他的姓,这个字还指蚂蚁下的蛋,还有一种传说中的怪兽也叫这个名字,据说长得像蛇。很多人知道古代有“两头蛇”的传说,“蚔”这动物相反,是一个头两个身子。据说有人养这种东西,它能像鱼鹰一样为人抓鱼。我还曾在一份古代祭司的菜谱里见过这个东西,好像是用它来做肉酱的。而“鼃”字有人认为就是“蛙”,有人说是和青蛙模样差不多的一种东西。不管它了,反正这两个字一般人恐怕一辈子也遇不到一回。现在给孩子起名字要考虑最常用的输入法能不能把字打得出来,否则这一生要遇到无数麻烦,可古代人起名字却没有这个顾虑,经常有人什么字怪就专拣什么,太可恨了!
公都子——孟子的又一位弟子。现在我们见过的孟门弟子已经有好几位了:乐正子、公孙丑、孟仲子,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公都子。
灵丘——地名。和上一节里的平陆一样,也是齐国的一处边城。蚔鼃原本就在灵丘做官,后来申请调到首都临淄去了。
士师——这个词乍看上去不像是中国本土的东西,倒像是从外国翻译过来的。基督教徒和读过《旧约》的人对这个词都不会陌生,即便不熟悉《旧约》的人一般也都知道有个“力士参孙”,神力无边,堪称古代第一大力士,他死在女人手上,而这个女人甚至比参孙更有名,她就是被人称之为“文献记载中的第一位妓女”的达利拉,参孙和达利拉的故事就出自《旧约·士师记》。把《圣经》翻译成中文的早期传教士们在这里的译名上选了一个很中国、很古雅的对应词——士师,而现在有些人却认为这是个外来词汇了。
上本书大致介绍过什么叫“士”,在春秋时代,打仗全靠的是士,而古代兵刑不分,管刑狱的人也是士。士师大体上就是典狱长,隶属于司寇——孔子在鲁国就曾做过这司寇,这是司法部门的最高长官。
蚔鼃本来是灵丘的地方官,干着干着就不大想干了,想调到中央去。蚔鼃通过灵丘驻临淄办事处开始跑官,终于在首都谋了份新差使——做典狱长。
孟子来了,一来就问:“你跑官跑得不错嘛。”
蚔鼃有点儿紧张:“您是来批评我的么?”
孟子笑笑说:“哪里,哪里,我真觉得你做得不错,到临淄了不就正有机会向国君进言了吗,以前你在小小灵丘做一个边城浪子,哪里有机会跟国君说话呢!”
蚔鼃松了口气:“当然,当然。”
孟子接着说:“但是——”
蚔鼃只觉得后脊梁嗖地飞过一股凉气。
“但是——”孟子说,“你来临淄都好几个月了,怎么还不向国君进谏忠言呢?”
蚔鼃一咬牙:“不错,我正准备要去呢。嗯——您怎么还不走?——嗯,嗯,嗯,好,我这就去!”
蚔鼃来见齐王,进谏忠言,可齐王根本就不听他的。蚔鼃该怎么办呢?
蚔鼃采取了最合乎礼法的方式——辞职回家了。
这就得说说周代的官场风气。《礼记》上说,大臣向国君劝谏,如果一连劝谏三次还不被国君采纳的话,大臣就该辞职回家。(这个问题《孟子》后文还会谈到。)
蚔鼃这一辞职,一下子成了新闻头条,齐国人议论纷纷,都说孟子的不是:“孟子给蚔鼃出的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孟子为自己是怎么打算的我们就不清楚了。”言下之意是:孟子你挑唆蚔鼃去劝谏,让人家三谏而辞,可你自己呢,站在旁边看笑话,这可说不过去吧?(这话还有其他解释,留待下文再说。)
公都子一看,坏了,老师犯了众怒了,赶紧回报孟子。孟子倒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老话是这样说的:‘当官的不能尽职尽责,就该回家;有劝谏职责的人如果进言不被采纳,也该辞职。’可你老师我呢,既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进言的责任,那我还不是进退裕如,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吗!”
——孟子这时候在齐国是客卿的身份,他的意思很儒家: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不能谋其政,那就把屁股挪挪窝儿;而不在其位,自然也就不谋其政,也更不用担什么责任。
蚔鼃还真是个好样的,从这里也能略略看出周礼淳朴可爱的一面。
和小人同行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为辅行。王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孟子这回可不是客卿了,而是正正经经地当了齐国的卿,这可是高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