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微醺时是最神仙的,我一直没尝过,也不知自己酒量如何,每次都推说不会喝,然后每次都试喝一滴滴,还是喝不出程度来,总觉得喝酒是生活边边上的事,是多出来的一种豪华,所以特别好奇,对它也要另眼看待。刚才吃过午饭,躺着看报,一边看小侄儿入睡,小孩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的,说睡就睡,明明正在玩着,他也能倚着墙角或硬靠背,撑着一只手,成四十五度角,另一只手就同他的身体睡着了,眼睛半翻半闭的,推推他摇摇他都不换姿势。这叫我想起庞贝古城的家常动作,他们原来都好好地在做日常的事,天上突然来了一个浩劫,大家同时停下来想,就在那想的一刻历史终止了。有些妈妈正在喊门外玩耍的小孩回家,张着口,手扶门栅上,右脚刚跨出门槛,有些行人正走在街道上,小孩和小猫正玩在一块儿,猫儿的尾巴翘得很高,有些人在吃饭,有些正在酒店里聊天,结果几百年下来还是原来的形象,成了仙似的,没有生老病死……想了想,我竟也“微眠”起来,隐约做了一个梦,醒了才记起来,却记得不完全:
一位小学同学棠黎带了她的男朋友来,原说荷兰籍的,等我问他本人,却又说是德国籍。我继续盯着他求证,棠黎忽然推我一下,我赶紧跑去厨房找冷饮,半天弄来了一碟子杏仁脑和两颗罐头梨子,还有一盘胡萝卜、小黄瓜、白瓜子。棠黎抢走胡萝卜、小黄瓜那盘,说:“这哪里是请人吃的?”我傻了傻,看她的头发盖住眉毛,又逼着上眼皮,也不用发夹的娃娃头,她正从发缝里瞪我,其实我和她有些势不两立,因为她老是和我在争一二名,可是她却跑来了呢!
将冷开水端来那外国人面前,他反而问我要绿豆汤喝,因为进门时看见谁正在吃着,他也要吃,而且是用着标准国语说。我赶紧又去翻冰箱,然后告诉他,我姊姊吃掉了,没绿豆汤了。他好像很不高兴,连棠黎也在一旁对我横眉竖眼的,我真不懂她怎么可以板着脸来人家家里做客呢。后来张罗了一杯麦茶给他,说是“中国咖啡”,他也信了。其实麦茶比咖啡没有刺激性,又可以降火气,人家暑假热天马路边常搁着给路人吃,外国佬听我这么一说,亮着蓝眼珠,歪着头说:“也也,是真的妈?”还有假的妈哩!
坐定了,三人侧着身子说话,那死棠黎直贴着那老外胳臂紧坐,大概她是外文系毕业的比较开明,我可看得肉麻,看样子是要请我喝喜酒了,我一边在考虑得包多少礼金,一边问他荷兰风车很有意思,请他教我也做一个好吗。老外则忙着解释他是德国人,不会做风车,我却硬认定风车是可以捧在手上走的,两人纠缠不清,半天都讲不清楚。
忽然一声电铃将我从床上弹起来,是邮差送来棠黎的结婚喜帖,世界真是小,偏就有那么巧的事,还好新郎是地道的中国人。虽和棠黎是冤家,倒也真是心电感应呢……
我真是白糟蹋了大好时光瞎做梦,又都是一些不着实际的闲事,可见我这人的气数是衰了。而且每隔一些时候就会梦见卉珠,她像千面女子,每一次都不一样,多年来我念她的程度快到“恋”的痴状了。小学时我们同班三年,她父亲是医院院长。她又当班长,躲避球打得猛又快。我每参加比赛,一定很快就被打出场外。卉珠却从来打不死的,在场内生龙活虎,使狠劲发球时总把嘴巴嘟得尖尖的,我常笑她还恋着奶瓶,门牙都有些朝外翻飞,人家像我吃母奶都不会歪门牙。她抿着嘴看我,然后一声不响突地就给我一记猛球。她实在很凶悍的,可是我们却一同上下学,她妈妈也很疼我。我每次看他们家围着一道高墙就害怕,我是进不去他们的日子里,可是我要同卉珠好到永远。就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已敏感到友谊实是幼稚的事,但果真也应验了,十多年来她成了我梦中常客,真是《诗经》上说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有时想念到极点便认她是死了,于是很悲切地断了念头。其实她现住在罗斯福路上。那年除夕她写来贺卡,我正在洗窗子,兴奋地抢了来揣在身上口袋,预备好好叙叙旧,等洗完了窗子却不见了,找得天翻地覆也没贺卡的影子,只记得路名,门牌不清,自然就音讯不通。大概她也当我没了,几次想登寻人启事找她都作罢,仍殷殷寄望在那一丝丝的可能。世界真是怪呀,明明要见面了却见不着,难怪我望穿秋水瞎做梦,怎么一点都感应不来呢?
最记得明的是有一年添新衣服,妈妈替我做了一件黑底黄格子绒质外套,翻着小尖领子,大年初一穿出来亮相真是高兴,忙着就去找卉珠。卉珠从屋里跑出来,竟也是同样的花色质地,只是圆圈圈、翻出圆领子,那一照面两人哈哈大笑,互打互拍像对孪生姊妹,那欢喜劲儿使得那件外套永远也穿不坏似的,也像才在昨天做好穿上身的。直到有天发觉穿在小表妹的身上,才惊讶到两只袖管怎么装不进我的手儿呢?难道我也会像李广的“人长猿臂”吗?
前些天跟着天文去陈玉山家里做客,为的是他的大婚大日子,我第一次勇敢地坐那么久的火车到台南,感觉里那真是遥远得我梦都做不到的地方,他的家又在台南进去的玉井,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名字,非常美的地名。然而一路火车过来,许多站名都是闻所未闻的,那份好奇状简直像昭君出塞,见所未见,熟悉的只是身边的一匹马、一琵琶。和天文一路说着话,东看西叫的转眼就到了,我真的舍不得下车,后来搭夜车回台北时,我一样兴奋得坐立难安,像登陆月球的新奇。平快车一站一站地穿过人们的梦乡门口,“呜哦呜哦”从乡镇的边缘划过,感觉得出承平安谧的市景。放眼左右邻居都睡着了,大概只有我还精神奕奕地品味幸福的夜快车。如果要说最没见过世面又最土气的是谁,那就是我了。我一路幸福地去,幸福地来,像小小孩的精神过剩,一刻都安分不下来,除非玩腻了或再没东西可玩,他原是玩个没底的,偶尔不小心睡着了,一张开眼立刻又鬼灵精缠个大人不停。我发觉每次一去好玩的地方就不想睡觉,几天下来像吃了提神剂,平日的好睡大约是起于不好玩,细胞都松散瞌睡了,成了蛇睡风,像点穴似的清醒不过来。
往玉井的两旁柏油路上全种满了高大的芒果树,原以为是油加利,问了才知是长小芒果的大芒树,有龙眼树那么庞大,那长熟的日子又将是怎么个风景呢?我们在出租车里啧啧怪叫,计划做一顶深深的帽子绑在头顶,等成熟时去走芒果道,不要几步路就可装个满头满脑了。更奇怪的是小芒树反而长出大芒果,红红大大的洋种芒果,肉多核小的那种,而吃来还是小芒果有味道,核大肉少,核子可以晒了做钱包,又会塞牙缝,余味有几千年那么长。道旁又种了一幢幢的甘蔗林,制糖用的,再十天就收成了,一路望去真是大同世界,路不拾遗,外户可以不闭。更珍贵的是陈玉山的家人上下敦厚有礼,至心至意地待人宴客,俨然婚礼就是从这种喜气的家世里生出风光来,并不是狭小的只是两个新人的世界。仪式更是行在整个家族中,今人古人一道作证,甚至更有着五千年的历史在一旁考验这对新人坚贞不坚贞。一生的大礼就属婚礼莫他了,一生也只能是这么绝对坚信的一回了。
新郎官和新娘子第二天就领我们去曾文水库玩。才刚刚行了大礼,二人立刻如家常人家的朴素勤劳,陈玉山握着扫帚前后院仔细地扫,新娘子也擦桌抹椅和在娘家时的贞静一般。我们在旁看得真是惊心,想象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开小店卖酒,两人的恩爱相敬,也好像他们的家就位在前头的村庄,檐前悬了一个“酒”字招牌,我们来的路上好像也曾经从他们门前走过呢。
曾文水库真是壮观,乘艇水上,尽是怀想不完,以前去过的湖这么一比,变成小不点了。一路乘风而行,上了大埔,我们下来玩耍,等下一班的艇再开回去。大埔是突出水面的耕地,很像图画中的渚或洲,水势大时就让给水,干季就自个儿临着水住着,地上随意栽着木瓜、椰子、花生、竹林、甘蔗,远远看去是中原的风景,近处又是椰树的热情,真是好所在。我们几人啃着甘蔗在田埂上走,傍晚的柔光净影映着水色,天地一片清澄,夹着阵阵笋干的味道扑来,真会一时忘形,以为走到桃花源来了。
我们追着笋味朝上走,原来人家的晒谷场正铺满了黄金般的笋片,在晒场边也有人用竹栏在堆叠笋片成一二楼高。我们问了主人价钱,也买了一些,主要也是为了此时此景的美不胜收,得刻意捕捉住,免得后悔了,恨不能就在大埔生了根,住上一两辈子再说。即使蹲在土堆上看天色就已是王子乔再世了。
玩,真是没个底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