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孝武固然绝非唐太宗的料子,美国人从旁观察,就看出这个洋名叫艾里克斯蒋(Alex Chiang)的中俄混血儿,情绪极不稳定,酒鬼兼烟枪,又好声色与喜交黑道朋友(见Kaplan,Fire of the Dragon,p.305、362),显然是品学兼“劣”。时代毕竟不同了,蒋家在“民主”的招牌下搞家族政治,总不好意思像旧时代皇太子那样明目张胆。所以不能明来,只有暗搞。很自然地以中广公司董事长的名义,从逐步掌握特务,参与党务入手。明眼人一看便知,当时的党营广播事业与情报组织原有密切的关系。
蒋经国当上“总统”,党政军特更是一把抓,军特部分的第二号人物王升,亦因而气焰强盛,组织“心庐”等小团体,使特务大大加强对学校的控制,台大哲学系事件即此一例。江南在《蒋经国传》中提到:
王升利用刘少康小组的名义,结党营私,专横跋扈,成为国民党的“文革小组”,经国因病,未予觉察,了解实情后,一纸命令,将其铲除。王升削权,且流放南美,说明经国的魄力和当机立断的决心。(第362—363页)
江南所见并不深刻,未悉王升再凶猛,不过与戴笠一样,只是蒋家养的狼狗;“将其铲除”,何须什么“魄力”?江南也没有看到,告发王升的是当时台北驻美代表钱复,密告蒋经国,王升访美时私晤美国中情局(CIA)人员,犯了蒋家的忌讳,而钱复者,“山胞”也、“太子党”也,未尝不是透露蒋孝武要插手特务的时间到了,王升安得不“流放南美”呢?
孝武插手特务,不必很高的职称,以“总统”的助手介入“国安会”,即可接替王升的实权,有谁敢不买皇太子的账呢?自此特务每天都要向孝武汇报,孝武每周向他父亲简报。(见Kaplan,Fire of the Dragon,p.362)孝武既插手特务,其黑道朋友即可派上用场,尤其是外省子弟的竹联帮,更可作为外围。其实,国民党与帮会有密切关系,早已历史悠久,蒋介石更借青帮之助,并且一直引为外援。
1984年10月15日上午,作家江南在旧金山自宅车库中,被暴徒枪击身亡。江南原名刘宜良,在旧金山开了一家礼品店,但真正的兴趣是写时评,因出身政工干校,对蒋经国的事知之甚稔,曾出版与官方口味不合的《蒋经国传》,并从事写作《龙云传》和《吴国桢传》,更触蒋家的忌讳。因而江南被谋杀,明眼人一望便知是文字贾祸、铲除异己的政治性谋杀。具有杀害江南动机的政权,非蒋家莫属,而蒋政权派特务杀害异己文人,又史不绝书,在大陆时代有史量才、杨杏佛、闻一多等,到台湾又有许寿裳、林义雄家属以及陈文成等。然而特务杀人,何从破案?上述这些要案都破不了,岂非无故。不仅此也,事过境迁之后,特务们还会自吹为国除奸呢。
但是江南案却有与众不同处。他虽一样是黄肤黑发的中国人,然而人在美国,又具有美国公民身份。换言之,从法律上讲,等于是台湾派人到美国去杀一个美国人,而美国又是国民党政权所依靠的,东窗事发之后,岂不是要吃不完兜着走吗?诚如曾隶中统的万亚刚所说,“上得山多终遇虎”。(见万氏著《国共斗争的见闻》,第153页)
直接枪杀江南的凶手是竹联帮老大陈启礼麾下的吴敦和董桂森。他们在现场留下脚踏车后,搭接应的汽车逃跑。他们回台北之前又在旧金山飞机场与台北“国防部情报局”高级官员通了电话,留下“交易成功,将要庆功”的语音。陈启礼并预作防备,以免被“情报局”出卖,当替罪羊,留下录音带,明言曾于1984年8月14日,在阳明山“情报局”基地受训,“局长”汪希苓奉命派他去美国杀叛徒刘宜良,“副局长”胡仪敏、处长陈虎门均在场(陈启礼录音自白英译见Kaplan,Fire of the Dragon,p.446-448),这一切证据都被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先后掌握到。
当凶手的竹联帮背景在美暴露时,台北当局立刻发动扫黑的“一清专案”,把庆功宴上的座上客陈启礼、吴敦,投入监狱做阶下囚,董桂森见机脱逃。当竹联帮与“情报局”的关系被美国警方掌握后,台湾官方才立即将代处长陈虎门、“局长”汪希苓、“副局长”胡仪敏三人撤职查办,扣押待讯。这一下子等于国民党当局自认“情报局”涉案,事态已极为严重。美方十分清楚,此绝非台湾“情报局”的个人行为。事实上,美国新闻调查记者卡普兰(David E. Kaplan)在《龙之火:政治、谋杀与国民党》(Fire of the Dragon:Politics,Murder,and the Kuomintang)一书中,详列国民党特务在美活动有四十余年之久,包括监视美国人、向国会议员行贿、偷窃武器和科技机密、贩卖毒品,而今又在美国土地上谋杀美国公民。美国的司法与立法部门力主彻查、要求引渡,以便追究“情报局长”以上更高层次的幕后指使者。但是行政部门,尤其是里根(Ronald Reagon)总统的白宫,为了美国的利益,不愿相逼太甚,因为如果事态再扩大,势必导致武器禁运、经济制裁,岂非要把台湾搞垮?乃决定把此一法律问题当做外交问题来处理。里根竟亦不公开提江南案一字,引起日裔众议员岭田(Norman Mineta)的责难,斥里根虽强烈谴责并欲消灭恐怖主义,却对此江南案沉默,说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在我们亚裔美国人之中,愈来愈感到你这个政府并不认真关切少数民族的基本权利”。(引自Kaplan,Fire of the Dragon,p.442)平心而论,里根沉默,不愿深究,并不是种族歧视,而是美国国家利益交关,雅不欲让北京得渔人之利也。不过,里根仍然下令驱逐了所有的国民党在美特务,一个不留,可说是一史无先例的举措,也够国民党瞧的了。
美国方面不打破沙锅问到底,才使国民党方面能够“弃车保帅”,到汪希苓为止,不把后台老板掀出来。不过,后台老板是谁,明眼人心中明白,蒋家脱不掉关系,中外舆论尤一致指向蒋孝武。首先,孝武此时确已插手特务,连李敖在文章中自称坐牢是“蒙难”,孝武都要过问,提出来认为大逆不道,因唯有孙中山、蒋介石可以“蒙难”,李敖“蒙难”便是“玷污国父,亵渎总统”。(见“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八十四期,第311、312页)由于孝武可以指挥特务,又是皇太子,当时台北文武大官趋炎附势之状,已在公众场合出现,根本不避人耳目。其次,孝武与竹联帮早有勾结,来往频繁,而出事之后,竟扯大谎说从来不认识陈启礼,根本没有见过面,情急否认,忘了有不少见过他与陈启礼曾在一起的人证。《纽约时报》记者包德甫撰文报道,直指蒋孝武与竹联帮有关系,孝武扬言要控告毁谤,却不敢有所行动,显然心虚。再说,竹联帮在美头目白狼张安乐,以及在美受审的凶手董桂森都明言,指使谋杀的幕后“大老板”是蒋孝武。张安乐于1985年3月1日在美国加州一家“林肯广场旅馆”(Lincoln Plaza Hotel)当众忏悔自白,并确认蒋孝武命令陈启礼杀害江南之后,陈启礼的父亲急忙自台北打电话给张,说是如果竹联帮再继续指控“总统”的儿子杀人,国民党将要杀陈启礼于狱中。(见Kaplan,Fire of the Dragon,p.468-469)显然受到台湾官方的威胁,使在海外的竹联帮人马投鼠忌器,不敢再事声张。
台湾官方同时发动宣传机器,并利用香港中性刊物《九十年代》,公布所谓江南七封信,把江南降格在“情报局”线民一级的层次。他们认为把被害人名誉破坏,则暗杀被害人就是可以被接受的道德行为了。杀了人,还要“杀人家的品格”(character assassination)。其实,江南不仅与国民党的情报机构有往还,亦与美国以及中国大陆的情报机构有往来,我们可以骂他是线民,但他绝非某一方面的间谍,更不可能是三方面的间谍。没有一个间谍会如此抛头露面、明目张胆地写有争论性的文章。国民党无论如何贬低江南,也不能说杀江南有理,更不能弥补杀害江南所造成的后遗症。
对蒋氏王朝而言,后遗症尤其是灾难性的。美国人为其本国利益不愿赶尽杀绝,追究祸首,但亦雅不欲再见蒋家再传子接代。蒋经国在内外交困,以及美国强大的压力下,无可奈何花落去,宣称蒋家人不能也不会接班,并将孝武“流放”到新加坡去当代表。孝武之流放就像当年王升之流放,权一放再难收矣。从孝武离台一刻起,蒋经国必然明白,不可能继续再走他父亲蒋介石走顺的路子了。
江南案与蒋孝武有关,应无可疑;与蒋经国是否有关呢?陆铿在《江南案对台局的影响》一文中说,涉及“蒋经国似乎有点离谱”(见“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八十三期,第237页),其实并不离谱。蒋孝武虽插手指挥特务,但特务的最高领导仍是蒋经国。蒋孝武干这样一件事没有理由瞒他自己的父亲,何况他们杀人的动机自认是制裁叛徒的爱国行为,特务们津津乐道的爱国行为,蒋经国从来没有制止过,甚至批评过这种行为。强人如蒋经国也不可能被自己的儿子和特务们瞒住。最大的可能性是,蒋经国事前默许,事后掩遮。即使退一步说,他事前不知,也难逃道义上的责任。一家公司出了纰漏,董事长能卸得掉责任吗?
我们眼看蒋氏王朝楼起楼塌。蒋介石于1912年枪杀陶成章,始有闻于世;蒋孝武于1984年命令竹联帮枪杀刘宜良,惊动太平洋两岸。相隔七十三年的两度枪声,象征一个开始与一个终结,亦可谓有始有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