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本年度最后一场国际级别的舞蹈团登场谢幕了,观众的掌声礼貌但并不十分狂热,这多少显示了绝大部分观众的失落心情。2007年的北京,为中国观众摆下了现代舞的豪华盛宴,但保罗·泰勒却是这个盛宴并不完美的谢幕。
《三更雨·愿》,中国韵味的现代舞
看过北京现代舞团美轮美奂的《逍·爻》,便开始对该团的一切演出都充满了兴趣。于是,当得知“五一”期间北京现代舞团与法国凯乐莫尼斯现代舞团同台合作演出的消息时,我便毫不犹豫地预订了数张票。但现场,《三更雨·愿》还是再度让我震惊了。震惊的结果是,下半场的法国现代舞基本上没心思看了,因为心被《三更雨·愿》的独特韵味胀得满满的,再装不下其他。不单单是我,在场的其他朋友也有这种感受。
《三更雨·愿》是北京现代舞团受威尼斯双年展委约创作的舞剧,2006年6月20日在威尼斯世界首演,在意大利艺术界引起重大反响。三场演出场场爆满,很多持有通行证的双年展嘉宾通过加座或站着观看演出。意大利国家电视台对演出做了全程跟踪并一周内在意大利国家电视台连续播出,并被双年展的艺术总监、评委们反复以“不可思议”和“美妙”来形容。
事实证明,报道没有言过其实!事实上,看过之后,感觉所有的形容都是苍白和无力的。没有什么词汇能精确描述出舞蹈本身带给现场观众的心灵震撼和审美享受。
《三更雨》是编导高艳津子对于“轮回”的理解和表达,分五个独立片段:花,草,鱼,鸟,虫。五个片段由一个身着古典红色嫁妆头戴红盖头幽幽走过舞台的“新娘”串联起来。花,草,鱼,鸟,虫,都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但同时又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极具象征意义的事物,作者通过这些拟人化的事物来表现内心理想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希冀在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中寻找皮肤下的灵魂的真实。花的寂寞绽放,草的顽强生长,鱼的自在幻游,鸟的英雄欲望,蚊子的喃喃夜语和美丽飞翔——每一种生命都是那么微小,那么柔弱易逝,那么孤独寂寞,但每一种生命的内心又都有着那么强烈的让生命灿烂一次的欲望。他们在寂寞中挣扎着,伤痛着,寻觅着,挫败着,向着生命和爱情痴迷地偏执追逐着——这欲望,恰恰是最动人心魄的力量。
撇开中心思想不谈,首先说说编舞。五段舞蹈各有特色,但肢体动作幅度都不大,花和鸟都是只在一个点上活动的,而草和鱼虽然在舞台上穿行而过,但动作也极其内敛。内敛得甚至不像是舞蹈,至少,不是我们印象中的舞蹈。肢体虽不张扬,但却让人感觉到一种饱满的内在情绪。外在的小和内在的大之间形成的张力,是这出作品的一大特色。而最后一段的蚊子的无言飞翔则把观众饱胀了已久的内心呼喊给完全彻底地释放了出来。
再说舞美造型。舞台的视觉效果十分富有传统中国画的韵味。每一个段落,灯光都是追着演员行进的,其他的地方则像是留白。大面积的单色不显得单调,相反,却显得空灵而意味无穷。而主演身上的服饰,无论从造型上还是色彩上都独具匠心。花的蓝,草的黄,鱼的黑粉交杂,鸟的白红相间,还有新娘的大红,都有种优雅的绚丽。鸟是用一个京剧中的武生形象表现的,白衣红须,双翅被无限延伸,豪阔而悲壮。虫的造型,则脸着京戏旦彩,而整个身体只用一条黑布裹缚,古典又现代,简单却富有美感。五个段落虽然大色块迥然不同,但是却用演员身上不同地方的红色使之有了色彩上的内在联系——花的手,草的茎,鱼的纹理,鸟的胡须,虫的鞋子,都是红色,不抢眼,但生命的轮回却似乎变得有迹可寻。
这部作品采用的音乐是独具一格的。开篇的花,用的是崔健的《迷失的季节》。但不是崔健本人唱的,而是采用了赵俪演绎的版本。相比于崔健的阳刚,赵俪的声音阴柔而具有抽离感,那声音好像是一个正在远离躯体的灵魂发出的哀叹。而歌词的“太可惜,太可气,我刚刚遇见你,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长在秋天里……”把寂寞开放的花的心境衬托得淋漓尽致。其他几个段落的音乐,也极尽阴柔唯美,不管是叹息,还是抽泣,抑或呻吟、嘶吼,都同样地摄人心魄。声音与肢体语言相互映衬,正如形神合一的境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表演。每一个舞者都很优秀,而蚊子的舞者给人的印象尤其深刻。那是一个男扮女装的角色,即使在二楼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感受到他身形里透出的妩媚。那种妩媚,是只能在中国传统戏剧里寻找得到的典雅的妩媚,而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领悟力将之表现出来?!不由得观众不惊叹,不由得观众不为之大声喝彩。
当蚊子结束了飞翔,舞剧中的神秘新娘,将红色的长绸缠在那只蚊子的舞者手上,牵着他,慢慢向舞台的另一端走去,而红绸上依次绑缚着其他舞者,虽被绑缚,但他们依旧在舞动,在自己从前的状态当中缓慢地挣扎。当所有的舞者都在舞台上列成了一排,观众才恍然大悟:是在谢幕了。但舞者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来,而是用着各自的身体语言在与观众依依惜别。这样优雅而凄美的谢幕与整台舞剧的风格贯穿一致,于是,直到灯光亮起,大家都还沉坐在座位里,不愿从那种情绪里立刻醒来。所有人都在回味,所有人!
可以说,这台舞剧是完美的。编舞,音乐,灯光,色彩,造型,服装,无一不精致到位,无一不具有含蓄而柔美的中国韵味。重要的是,这些元素不是哗众取宠的大杂烩,而是有机地综合在一起,给观众一个从听觉到视觉再到心灵的完整审美感受。看过一些国外的现代舞,整体感觉,内心的力量大多用肢体的力量来展示,但这个纯粹中国味道的《三更雨·愿》却反其道而行之,用外在的不动表现出内在的动,这是更高的艺术境界。
其实,正像高艳津子说的,现代舞,看得懂看不懂都没有关系,跟别人无法描述也没有关系,只要你的心能懂。是的,所有的观众的心都在这个观赏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凄美的韵味,一种苍凉的咏叹,都得到了一种来自美的感动。这就足够了。
比诺什&;阿库·汉姆,“我们已进入到彼此深处”
当比诺什曾问他“在何处感觉我们的距离最近”时,阿库理智地回答:“在舞台上,而且永远如此,舞台是慷慨包容的移情之处。《我之深处》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已进入到彼此深处。”
熟知阿库·汉姆的观众,都对由他编舞的《相聚》记忆犹新。那是一台人物众多的大场面现代舞,以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为诉求点。而《我之深处》是一台从舞美到演员都简约到不能再简约的双人舞,以爱情为题材。
“我需要一片黑暗,去了解光明的意义。”2009年4月3日的梅兰芳大剧院中,著名现代舞家阿库·汉姆携手法国影星朱丽叶·比诺什联袂演出的《我之深处》,由这样富有哲理和诗意的旁白开始,带入了十四岁的比诺什在影院里初识阿库·汉姆的场景;随之,便是如影随形的跟踪、追逐,进而相知相恋、相拥而眠。至此,我们便知道这是一部爱情主题的现代舞,这对于阿库·汉姆来说,是一个从未如此彻底地表现过的全新的题材。的确,这部名为《我之深处》的现代舞正是为从来没有涉足过现代舞舞台的朱丽叶·比诺什量身定制的。在朱丽叶·比诺什与阿库·汉姆的对话中,当比诺什问及阿库·汉姆:为什么选择(爱情)这个主题?阿库·汉姆笑了:“我并没有选择,是你选择了它。”
相信很多现场观众都是冲着比诺什而来的。的确,对于不熟悉现代舞的那一部分观众来说,比诺什的吸引力远远超过阿库·汉姆。身为国际著名影星的朱丽叶·比诺什,似乎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女人,她忧郁的眼睛里藏有多少对生命的领悟,单薄的身躯里潜藏着多少浓烈的激情,似乎没人能够知道透彻,至少在银幕上,她身上似乎总有挖掘不完的表演潜力。纯真和深邃、疏离与热烈、透明与神秘、质朴与高雅,矛盾而又完美地统一在她身上,使得她对观众具有一种魅惑的魔力。电影里,她靠眼神,靠表情,靠语言来表达内心,而在舞台上,她则完全靠身体语言来表达内在的情感。
相对于阿库·汉姆肢体语言的娴熟圆融,已然四十五岁的比诺什显然是个初学者。电影与舞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身为这两个不同领域中的演员可以互相欣赏、互相借鉴,但由电影演员变身为舞蹈演员,却非一般人可以完成的。舞蹈,不仅需要演员有对生命的领悟力,而且需要经过严格的肢体训练。对于如此“高龄”才进入现代舞领域的困难,比诺什有着清醒的认识:“改变自己的身体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我必须直面挫折。”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却能最大限度地解放自己的躯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来重新体验生命。她说:“孩提时,我和无形世界有种天然联系。成年后,我们受到的教育,我们的城市生活,我们快节奏的生活让我们的精神世界中逐渐丧失了这种联系。在我看来,经历了失去、分离和未知后,我们的内心或许能重获这种联系。”的确,起源于祭祀的舞蹈和音乐,有着其他艺术形式所不具备的天赋的通灵能力,肢体舞动的时候,更加接近自然和神性。而细腻地感受到自己肢体的情感,也就能更加领悟自己身体深处的秘密。
而对于比诺什的忠实拥趸来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比诺什,与她在同一屋顶下彼此感受着心跳和呼吸,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此时的她不再是优雅的兰蔻代言人,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电影女神,而是与你一样吃喝拉撒一样爱恨情仇的小女人。虽然现代舞对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未知领域,但这并不影响她在舞台上的光华四射。在舞台上,她对爱情的追逐和奋不顾身的痴缠,让人恍然感觉,这就是比诺什本人,就是《布拉格之恋》里的为爱而生的那个女孩。她不是在表演别人,她就是在演她身体深处的自己,电影演员里,似乎只有她的身体里才有这般执拗的力量。
也许正因为比诺什的不专业,使得阿库·汉姆在编舞的时候倾向于不过分使用专业的舞蹈动作,而是将肢体语言最大限度地日常化。“从和你合作的第一天起,我就意识到必须放弃我的躯体,这就是《我之深处》的未知性,即挣脱躯体桎梏,挑战创作极限。我感觉到你和我都必须进入你的躯体……”(阿库·汉姆语)这个创作极限,大概是指身为舞蹈家的阿库·汉姆必须改变自己专业的肢体习惯,而试图用“不专业”的手法去迎合不专业的比诺什。于是我们看到,舞台上,他们睡觉、吃喝拉撒及至做爱,都极其写实,不写意不唯美,但却贴近每个人的生活经验,这反倒给观众一种新奇的观赏感受。许多观众都喜欢他们同居之初“睡觉”的那一个段落。那种亲密的缠绵,在爱人身边放心大胆地耍无赖,是每个拥有过甜蜜生活的人的共同经历。
然而,爱情没有那么简单。真正的爱情往往是爱恨交缠的,难以言说的。最初的甜蜜过去,两人的激情逐渐被琐碎枯燥日复一日重复着的日常生活所消耗,而阿库·汉姆神思游离时喊出的陌生女人的名字,更是带出一段被种族障碍扼杀的隐秘爱情。渐渐地,他们的关系由亲密到冷漠、由依恋到疏离,他们彼此争执彼此伤害,同时又水乳交融、难舍难分,爱情的幻灭与希望纠缠不清……情到深处时,让人动容,似乎他们不是在表演,而是在向世界公开他们日常生活的隐私和内心深处的隐秘爱情。
将爱情在舞台上表现到如此的境界,不仅要归功于这两位各自领域中的世界级巨星对艺术对生命的深刻领悟,还要归功于他们人戏合一的忘我投入。排演这台舞蹈,两位艺术家除了肢体上的辛劳,同时还要付出巨大的情感代价。就像阿库·汉姆自己说的:“每天我都努力把工作和生活剥离开来。这其中可能蕴含危险,你得在该放手的时候放手。我们只在舞台上拥有对方,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捆绑,和夫妻及朋友间的捆绑大相径庭。这是另类的爱情,只因我们拥有同一个梦想。”
值得称颂的,不仅是表演本身,音乐和舞美也堪称此剧的亮点。音乐对观众情绪的带入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当比诺什神经质地纠缠不休而阿库·汉姆则不停地将之推离身体时,低沉阴郁的大提琴声,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忧伤。被现代生活的节奏搞得经常焦躁和烦闷的我突然意识到,忧伤,原是一种如此干净如此优雅的情绪。那一刻,突然感觉自己离自己的内心的距离重新变得很近很近。
《我之深处》的舞美极其简约,舞台上从头至尾只竖着一幅幕墙,场景的变换全靠打在幕墙上的灯光来完成。于是我们得以在简单的背景下身临其境地与两位舞蹈家一起进入影院、街道、卧室、卫生间等等生活情景,并与他们一起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把《我之深处》说成一部可以成为经典的爱情叙事诗,大概不为过。其编舞的日常化及大量独白的运用所产生的写实风格,很像是一部被舞蹈化了的电影。大量的人声独白,在此并不显得多余,不过我想,如果所有的内心活动都试图用纯粹的肢体语言表达,是否效果会更好?不是有很多现代舞不着一声,但是也将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