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未必。咱们这时候得听听梁启超的。梁先生说农家很难算是一家。为什么呢?如果农家是说那些研究农业技术的,那是农业大学的教授,按学科分类来说这是自然科学,所以这些教授都是科学家而不是社会学家。那,像许行这样的有一套自己的重农的社会理论的高人总该算是社会学家了吧?不,梁启超觉得许行也不是,因为他的学说虽然属于社会学范畴,却不能说是自成一系的,而只是墨家或道家的一个分支罢了。
要说还是陈亮仗义,就是我在“公孙丑篇”里介绍过的那位处处和朱熹作对的宋朝功利派高手,陈亮说“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所以呢,那些异端分子也都各自学有所长,比如许行什么的。这要感谢自由的学术空气,陈亮这话当时是为了反驳朱熹而说的。这些大腕们你批我、我斗你,思想越来越闪光。
许行一行人在滕国住下来了,他们不但得到了住处,还得到了田地,这下他们的武器可都能派上用场了。从此,这些自由迁徙的自由人落地生根,成了滕国农民了。谁能想到田里闷头除草的那位憨厚的庄稼汉就是鼎鼎有名的神农派高手许行呢?
这可是堂堂的一个武林大派啊,如今全穿着粗麻衣服,一副寒酸相,每天除了种田,就是编草鞋、织席子。其实,要说他们这两项副业倒真有气魄,后来三国的刘备没发迹之前也是干这个的,看来织席贩履出人才啊!
滕文公看来真是个好样的,能听孟子的主张,施行仁政。这好名声传扬出去,还真能不断往滕国拢人。“梁惠王篇”里讲过,当时的各国都希望把外国人吸引到自己的国家里来,孟子也一直主张靠仁政来增加向心力。
许行一行来过之后,又来人了,也是慕名而来的,而且,来的也不是一般人。
来的是陈相和陈辛兄弟俩,是从宋国来的,也带着农具,见到滕文公,说的话都跟许行一样。滕文公很高兴,结果这哥儿俩也在滕国落脚了。
陈相是儒家弟子,他的老师是陈良,在江湖上也算小有一些名气。可虽然同属儒家,却和孟子隔着一层,不是一个派系里的。
你以为一会儿开战是孟子和许行过招吗?错!是孟子和陈相动手。儒家起内讧了。
不对,还不应该说是内讧,因为来到滕国之后,陈相就叛变了。
——宫本武藏四处寻访高手,较量武功,几十次决斗从没败过。这一次,他寻访的是一位传说中的世外高人,可是,这位高人并不理会剑气纵横的武藏,自顾自地在田间锄地。武藏远远看着,见那锄头一起一落,竟蕴涵着深刻的剑道至理,仿佛大地都在随之颤抖。武藏只是看了一会儿,剑都没出,便知道自己败了。
儒者陈相看着许行在田间锄地,锄头一起一落,竟蕴涵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让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颤抖。陈相只是看了一会儿,话都没说,便知道自己以往的所学全是错的,是时候背叛师门、改投许行门下了。
儒者陈相被神农派的许行给成功转化了!这真让人大跌眼镜。神农派新人陈相没多久便身怀神农绝学杀向了儒门,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现身说法。杀高手才能立威,附近方圆几十里之内有谁是儒家高手呢——嗯,山东老孟!
陈相踢馆,孟子招架。陈相此时讲的都是许行那套道理,说:“现任滕君确实是个贤君,不过,他还不够贤!”
孟子一开始没太把陈相当回事,低头嘟囔着:“不够咸,加点儿盐。想扯淡,别吃蒜。”
陈相接着说:“滕君还没有明白世间大道。真正的贤者是要和民众一起种田的,做饭也是自己做,这样来治理地方(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可看看现在的滕国,又有大粮仓,又有小金库,这分明就是损害别人的利益来养肥自己,这怎么能叫贤能呢?”
孟子心说你跟许行他们住的是滕国的房子,种的是滕国的地,还大老远跑到外国来说你们国君坏话,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不行,我得挤对挤对他!
孟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问陈相:“你说滕君不够贤,那我问你,你们家许先生从来都是自己种粮食才吃饭的吗?”
“不错,”陈相坚定地点点头说,“我们家许先生那才叫贤者。”
孟子“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所以你才会对你们家许先生那么倾心?”
陈相应声:“不错!”
孟子阴恻恻地说:“那你大老远到这儿来是为你们家许先生盗仙草来了啊?还有,我说你怎么一进门就唾沫横飞,敢情是要水漫金山!小心把我惹急了拿雷峰塔镇住你!”
陈相听得直翻白眼,心想合着我是白娘子啊,我说他怎么一口一个“你们家许先生”呢!看来不能认为老头儿都是慈眉善目,我看这孟老头儿比法海都坏!
孟子趁着陈相愣神的当口继续进逼:“你们家许先生——”
陈相赶紧打断:“停停停!我说孟老师,您好歹也是一代宗师,拜托留点儿口德,‘许先生’就是‘许先生’,拜托您把前边那个‘你们家’给去了!”
“行,”孟子爽快地一点头,“好商量。嗯,我接着说,嗯,你们家先生——”
“停停停!”陈相急了,“我是说把‘你们家’去了,不是把‘许’给去了!”
孟子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哦,好了,许,许先生,呵呵,许先生,他都是自己织布才穿衣的吗?”
陈相摇头:“他不穿布制品,只穿粗麻制品。”
孟子又问:“那他戴帽子吗?”
陈相答:“戴帽子。”
孟子问:“戴的是什么帽子?”
陈相答:“戴的是白绸帽子。”
孟子问:“是他自己做的帽子吗?”
陈相摇头:“是拿粮食换的。”
孟子问:“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做帽子呢?”
陈相答:“因为这会妨碍农活儿。”
孟子问:“许先生做饭用的是锅吗?耕田用的是铁器吗?”(这句话是个重要线索,说明这时候已经用上铁制农具了。)
陈相答:“是啊。”
孟子问:“锅和农具都是他自己做的吗?”
陈相答:“是用粮食换的。”
“哦,嗯,哼,嘿,哈哈!”孟子发出一连串的感叹。
陈相纳闷:“您这是怎么了?”
孟子心说,怎么了?我这是高兴!你小子这么容易就一步一步地上了我的圈套了?脑筋也太简单了吧,难怪没个主心骨,这么容易就被神农派给转化了呢!孟子又是一笑,说:“农夫用粮食换来饭锅和农具,这恐怕不能说就是损害了陶匠和铁匠的利益吧?同样道理,陶匠和铁匠用锅碗瓢盆和农具来换粮食,也不能说就是损害了农夫的利益吧?况且,为什么许先生就不亲自烧窑、炼铁,什么家伙都自己做,做完了就存在家里随时备用呢?为什么许先生要像现在这样跟各种工匠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地做买卖呢?为什么许先生就这么不怕麻烦呢?”
“为什么就属你问题多呢?”陈相都快被问蒙了,半晌才答,“这有什么‘为什么’的,各种手工活儿有哪个是能一边种田一边干的!”
孟子心中窃笑,傻小子,我就等你这一句呢!
孟子接着问:“照你这个说法,难道有谁一边种地一边还能治理国家吗?”
陈相一愣,心说老孟绕了这一大圈,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这回孟子可来劲了:“社会是要有分工的,既有官吏要做的事,也有小民要做的事。只要是个人,总会需要各种各样的手工制品,如果每件东西都要靠自己去造,全天下的人都得累死。所以说,有人动脑瓜,有人卖力气;动脑瓜的人统治别人,卖力气的人被人统治;动脑瓜的人靠别人养活,卖力气的人养活别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原则啊!”
——这一番话可以称得上是孟子最反动的思想,大家也都不会陌生。“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这观点不知被批判了多少年。但我们得想到孟子的历史局限性啊,你让他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来让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他哪里可能有这么先进的思想!工人、农民以前都是被统治、被奴役、被压迫的,几千年来一直如此,翻身做主人只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情罢了,我们千万不要拿现代思想去硬套古人,也不可对古人作太苛刻的要求啊。
即便从比较现代的西方社会理论来看,国家是契约的产物,是这个国家全体公民一同订立契约而成的,用林肯在葛底茨堡的经典演说辞来说,就是“民有、民治、民享”(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孟子的民本思想在古人当中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却也难免有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类反动思想,到底是古人嘛。
另外,孟子的这番立论还说明了他的见识并不够广,他不知道一边种地一边治理国家这类事情在现代社会并不罕见。还有更夸张的呢:就在2005年,美国希尔斯代尔小城一名十八岁的中学生竞选市长成功,他每天要在下午三点下课以后去市政府上班,还能领二百五十美元的月薪——不过呢,当市长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正地“治人”又是另一回事,因为,要说这位业余市长能“劳心者治人”吧,可市政府一共也没几个人,全市来说,立法和司法都是三权分立中的另外两权,他也过问不了,也没有指标考核他,制度完善,环节流畅,也没什么大事用得着他。因为权力太小,家长也就放心。噢,难怪一个中学生课余就能做市长,这简直就是无为而治嘛!
——嗯,这得说清楚了,“无为而治”可是我们中国道家的创意,还有,孔子其实也说过的,这比外国可早两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