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嘉理事件
李鸿章刚从英国订回来几艘蚊子船,还不等交货,大清国和英国人起来了!
为了向中国西南扩张势力,英国人一直想要建一条从殖民地缅甸进入中国云南思茅地区的铁路。同治十三年(1874),英国上校柏郎带着两百名武装人员从缅甸向云南进发,前来“探路”,英国驻华领事威妥玛派他的翻译马嘉理去“迎接”。光绪元年(1875)正月初一,马嘉理在未通知中国官方的情况下,擅自率领着英国探路队从缅甸的八莫进入云南。
这些英国人的行径引起了当地民众的警惕。腾越(今云南腾冲)十八团练首领李珍国号召民众阻拦英国人。 马嘉理带领英军入境后,听说前面有中国人阻截,柏郎下令部队停止前进,马嘉理则自告奋勇带了四个中国人前往探路。
实际上,此时云南军民已经设下了埋伏,只是看到英国人的大部队停止前进,所以没有攻击马嘉理这几个人。马嘉理一直走到芒允,以为平安无事,又按原路返回接应柏郎。行至芒允街户宋河边时被守候在此的中国人阻拦,想不到马嘉理居然开枪,当场打死一人,立刻激起民愤,把马嘉理和四个随从全都杀死,扔进了河里。
第二天,英国军队继续深入中国境内,被埋伏在班西山的军民拦住。柏郎首先下令开枪射击,双方随即展开激烈的战斗,柏郎的人马很快就被击退,逃回缅甸去了。
这一事件完全是英国人挑起的,可英国政府毫无羞愧之心,反而把它当成一个机会,决定就此挑起事端,对大清国进行讹诈,以从中国攫取更多的利益。英方命令驻华公使威妥玛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
这个威妥玛,是个比赫德、巴夏礼、李泰国更厉害的老中国通。他早年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当过兵,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跟着英国军队侵入中国。因为精通中文,先后干过翻译、参赞、上海领事馆的副领事、中国海关的第一任洋人总税务司,一直做到驻华公使。这个人的特点归结为两个字:凶狠。
威妥玛一上来,首先一口咬定此事是云贵总督岑毓英一手策划,是他派出军队拦截英国“探路队”,借此使事件人为升级。接着就对总理衙门提出六条要求:第一,英国派官员参与调查马嘉理案;第二,英属印度政府认为有必要时,可以再派探测队前往云南;第三,中国向英国赔款十五万两;第四,立即商定办法,以实现《中英天津条约》所规定的对外国公使的优待;第五,商定办法,照约免除英国商人正税及半税以外的各种负担;第六,解决各地历年来的未结案件。
对这六条,总理衙门只答应对案件进行调查,并向英国赔款,其他都予以拒绝。威妥玛立刻一拍桌子甩脸就走,从北京去了上海,摆出一副要回国的架势。
英国公使回国,就是中英两国决裂、开战的意思,总理衙门没办法,只好派李鸿章的大哥、湖广总督李瀚章前往云南查办。云贵总督岑毓英也无法可想,只好上奏说马嘉理是被当地“野人”所杀,原因是“劫财”,总理衙门就把这个话转告给威妥玛。威妥玛一听火冒三丈,死死咬住岑毓英不放,又不断拿开战的话威胁朝廷,总理衙门实在对付不了,只好让李鸿章和丁日昌这两个熟悉洋务的大臣先跟威妥玛谈几轮,想想办法。
所谓外交靠政治,政治靠军事,军事靠态势。眼前大清国的对手大不列颠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帝国,尤其是海军力量,更是世界超级第一,当世绝无敌手。而大清国却正好相反,根本没有海军,不说海军,大清国干脆连海防都没有。更要命的是这个没有海防的国家,都城却偏偏选在了临近渤海湾的地方。英国人如果派出海陆大军猛扑天津大沽口,很有可能攻陷大沽,攻陷天津,甚至攻陷北京!事实上英国人已经这么干过,而且成功了。
但英国人又不一定非要武力入侵不可。
在列强中,英国在中国的商业利益最大,洋行资本最厚,别的不说,单是鸦片烟的赚头就大得吓人。而大清国的国情又很特殊,它有一个衰弱的政权和一群数量众多、团结紧密、凶猛顽强的民众。对英国而言打几场胜仗容易,可要是因此得罪了中国的老百姓,以后英国想维持和扩大在华利益就会变得艰难起来。
话又说回来,对英国来说,出兵中国打个大胜仗真的不难,一旦获胜,就能得到巨额战争赔款和诸多好处。
话再说回去,得到好处是暂时的,也许便宜能占十年,可大清国也许从此和英国交恶,转而去亲近其他列强,这么一来英国又有点得不偿失了。
权衡下来,英国人觉得打也行、不打也行,但能不打还是先不要打。于是决定先谈谈看。反正打也有便宜占,不打也有便宜占,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再打。
相对于大英帝国的满手好牌,大清国手里一张牌都没有。
真的,一张都没有。谈判?人家肯定耍横不讲理;发狠拼命?人家拔根头发比你的腰还粗……
看起来李鸿章只能豁出这张老脸不要,跟威妥玛打打痞子腔了。
2.智斗“洋京油”
七月初三,威妥玛依约来拜会李鸿章,想不到李鸿章的门房开门晚了一步,威妥玛竟毫不客气,扭头就走。这一下把李鸿章弄得挺窘,只好当天下午跑到人家府上去拜会,这么一折腾,气势上先就落了下风。
两人一见面,李鸿章赶紧为门房开门晚了的事道歉。威妥玛毫不在意,只说是小事一桩,客客气气地给李鸿章倒茶、聊闲话,半天才扯到正题上。
这么看来,这个威妥玛人不错呀?
好家伙,可不敢让这假象骗了!威妥玛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难斗。
这老家伙是个真正的中国通,“通”到什么程度呢?他说的一口流利标准的京片子,一点儿外国腔都没有,反倒是李鸿章一嘴的安徽土腔,跟这个外国人没法比。
在北京城里有句俏皮话儿:“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钩腿子。”意思是说北京的老油条特会耍滑头,天津生意场上的掮客嘴皮子利索,保定府摔跤的把式身手硬朗,这三种人最难斗。今天这个英国公使威妥玛虽然是个英国佬儿,可他在中国待的日子太多了,对中国的了解太深了,整个就是一“京油子”。
果然一杯茶还没喝完,威妥玛已经质问过来,并不细论马嘉理被杀一事,而是把矛头往上指,硬说杀死马嘉理和拦截英国武装探路队都是腾越地方官员布置,拦截之人都是清军官兵。单这么几句话就把马嘉理案升了级,变成中国政府派官兵袭击英国探路队了。
本以为威妥玛要跟他纠缠马嘉理被杀一事,想不到这个英国佬儿实在厉害,根本不在乎马嘉理一条小命儿,而是将矛头直指大清朝廷。李鸿章赶紧解释说此事并非云南地方督抚所为,只是当地民众听说洋兵入界,结团自保而已。
李鸿章的辩解威妥玛哪里肯听,质问道:“穿着军衣号坎的怎么不是官兵?现在已经把马(嘉理)翻译杀害,阻击柏郎的探路队,还说是保卫本境,到底是保卫了什么?而且腾越镇总兵事先调动兵马,远近皆知,岂能瞒过我的耳目?”
你看,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就像威妥玛亲眼看见一样。其实这几句全是瞎掰!可是掰得太真实了,让人听了不信都得信。威妥玛这个老油条说话又特别快,也不等李鸿章反应过来,就一口气地往下扯:“我刚知道马翻译被杀的消息就知会了总理衙门,可总理衙门没给我答复,过了七八天,总理衙门大臣沈桂芬才来告诉我说这事恭亲王准备上奏,我说非要派大臣到云南去查不可,沈桂芬又说绝对不行,已经派云南巡抚查办,想不到过了三个月,忽然又说要派钦差去查,这不是耍我吗?”
李鸿章赶紧说:“这绝不是故意拖延,因为云南离得太远,我们又没有电报。”
听了这话,威妥玛立刻恶狠狠地说:“你们的钦差算不了什么,腾越的地方官算不了什么,云南巡抚也算不了什么,我只管到北京去讨公道!”李鸿章见他厉害起来,没办法,只好低声下气地劝他,说钦差已去云南,最多到年底就能办妥。
威妥玛其实并不生气。他真正要说的也不是什么马嘉理的死活:“马翻译被杀一事也算不得什么,还是两国的和局要紧。”接着翻起怪眼望着天,冷笑道,“自咸丰十一年到今天,中国所办之事越来越不是了,就像个小孩子活到十五六岁倒变成一岁了。”
这是什么话?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可眼下威妥玛说什么李鸿章都得听着。
威妥玛才不管李鸿章爱不爱听,只管自说自话:“我在天津只耽搁几天就到北京去跟总理衙门商议,看他们怎么处理。不但云南一事,内外各处官与官、商与民的交涉,各种规矩情形都要认真整顿、改变办法,如果没有一个成事的把握、改变的凭据,到时候我只好出京,把云南的事件交给英国驻印度大臣办理,各口通商事务交给海军司令官办理,英国商人的税收一律不准缴纳!”
英国驻印大臣暗指陆军,再加上一个海军司令,这分明就是以战争相威胁。李鸿章忙说:“你这就错了,马翻译之事我们不是不办,赶紧办妥自然就明白了。”
威妥玛厉声喝道:“总理衙门遇事总说从容商办,说到底却是一事不办!今天骗我明天敷衍我,以后我再也不受骗了!中国办事哪一件是照条约的!如今若没有一个改变的实据,和局就破裂了!”
这几句话其实切中了中国官场的时弊,也只有威妥玛这个老“京油子”才能说得出来,你说他对吧,他明明是在乱咬;你说他错吧,可他又着实咬在了点儿上。李鸿章只好说中英两国交往全靠条约,这上面哪会改变,凡事不依条约就没了凭据。
不知不觉,事情从马嘉理案件转移到了英国商人在华利益的问题上。威妥玛话锋一转:“中国有好多事不照条约,不是一件,也不是一天两天。比如商货交完税之后又被中国人抽取厘捐,表面上说华商捐厘,其实全是洋商暗中受损。”
厘捐是一种商业税,就是在水陆要冲设立关卡,过卡的货物按价值抽取百分之一的税款。当时在上海租界内有厘捐局,从洋货上抽取厘捐,威妥玛现在说出这话,分明是想把洋货的厘捐赖掉。
李鸿章哪能看着他耍这个赖,愤愤地说:“你不能全听洋商一面之词,税收厘捐都是中国的主权,难道你把中国看成一个不能自己做主的国家了?”
见李鸿章动了气,威妥玛冷冷一笑,操着京腔挖苦道:“我当然尊重中国的主权,可是你们中国自周朝以来常说内修外攘,试问至今内修了什么,攘外能做到吗?现在不改变一切,恐怕以后就不能自主了!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各国人都是这样说。中国要改变一切,最要紧的还是用人,我看你们的总理衙门也该换几个人了。”
面对大英帝国,中国有能力“攘外”吗?这又是战争威胁。可问题是“总理衙门该换人了”这话说得太嚣张,威妥玛这是拿自己当了大清皇帝了?简直是骑在中国人脖子上拉屎!
见这个英国佬儿如此霸道,动不动就以战争要挟,李鸿章气得脸色铁青:“总理衙门用人,完全是中国的内政,岂容别人干涉!”
威妥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在中国办事三十多年,无时无事不是帮着中国人,现在我的心已经灰透了。物极必反,这也不能怪我。前面已经给总理衙门发了照会,指出大英帝国可能要和中国断交,你们的总理衙门让我就此事询问国内,昨天接到我国政府来文,责备我所办之事、所说之话都过于妥协,现在只看你们的总理衙门如何回信,我看咱们两国一定是要绝交了。”
很显然,这个霸道的威妥玛根本就不打算和李鸿章谈判。在他眼里李鸿章这个通商大臣、直隶总督根本不够格,要谈,就得找北京的总理衙门和恭亲王去谈。
人家根本没有诚意,李鸿章再待下去也没意思,干脆告辞而去。
回到官署,李鸿章坐立不安。
说实话,和威妥玛谈判,大清国最终一定会妥协,所以这是一件挨骂的差事。现在威妥玛看不上李鸿章,一心要去北京,李鸿章完全可以就此缩起头来,任由威妥玛去北京。可这么一来,责任全压到总理衙门头上,稍有闪失就会损失巨大,反复想来,还是应该设法和威妥玛在天津谈判,这样在自己和总理衙门之间还有个缓冲,不至于一下子把事情搞砸。
于是李鸿章拉下脸皮对威妥玛假意逢迎,着实讨好,前后拍了四天马屁,威妥玛总算答应在天津和李鸿章商办,提出六条要求:第一,速派大员任钦差出使英国,解释马嘉理事件;第二,派遣使臣要明发谕旨;第三,议处云南地方官员;第四,赴英使臣要顺道去印度向英国驻印总督说明马嘉理事件的始末;第五,滇缅交界道路向英国人开放,请中国使臣和英国驻印度当局妥善商议贸易章程;第六,各国公使准与大清朝廷的各部院大臣来往。
还没等李鸿章对这六条要求作出反应,威妥玛忽然变了卦,又提出一个新的七条要求,内容变本加厉,胃口越来越大。李鸿章赶紧扔下前面的“六条”,捡起新“七条”来看,好歹有了点眉目,来找威妥玛商量,想不到威妥玛又一次变卦,在“七条”之外又加上了新内容!
不等李鸿章琢磨出道道来,八月初七,威妥玛又命手下梅辉立来见李鸿章,再次提出新的要求,要把云贵总督岑毓英“调京听候查办”,同时提出增设多处通商口岸。
闹了半天威妥玛是在耍诈!他根本不是要和李鸿章谈判,而是借着李鸿章过桥,一步步在摸大清朝廷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