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谁也斗不过“财政部”
光绪十九年（1893）三月，李鸿章专程从天津跑到北京，到户部衙门求人来了。
很多人都说北洋水师自成军以后没添过一艘新舰，这话不对，其实在光绪十八年（1892），北洋水师从英国订购了一艘世界第一流的巡洋舰。这艘巡洋舰排水四千二百十六吨， 舰长一百一十米，宽十四米，吃水五米，甲板装甲厚一百一十毫米，配备最新式的英国造一百五十二毫米四十倍口径阿姆斯特朗速射炮四门，一百二十毫米四十倍口径速射炮八门，法国造四十七毫米哈乞开斯速射炮二十二门，三百六十毫米鱼雷发射管五具，航速高达二十三海里，是当时世界上最快的战舰。
当时中国人造舰的水平虽然十分有限，可是对世界海军发展趋势的了解却已经非常到位。这艘新订购的战舰性能极为出色，一旦加入北洋水师，将成为巡洋舰编队的指挥舰，既可率队单独作战，又能在大战中担任定远、镇远的副手。更重要的是这艘舰设计先进、航速高，舰上装备了大量新式速射炮，有了它做参照，整个北洋水师的装备水平都可能提升一个台阶。
现在这艘战舰已经造好，只等户部拿出二百万两银子，就可以把这艘“超级”巡洋舰开回来了。
二百万两银子？
翁同龢没有——就算有，也不给。
在翁中堂主持下，北洋水师购买舰炮器械的经费一停就是两年，现在才刚给你们一个好脸儿，李鸿章就想跟人家要二百万两银子，人家翁中堂能搭理你吗？
李鸿章虽然没介入党争，可党争是怎么回事他清楚得很。翁中堂是谁的人？皇上的人！想让翁中堂高兴，就得拍皇上的马屁。
于是李鸿章比手画脚大赞当今皇上是有道明君，一心想推行新政变法图强，咱们这些臣子当然要尽力筹谋，君臣共奋，重振家国。可没有洋务，变法维新就如无源之水，没有海军，洋务就搞不起来。所以说到底，得先巩固国防，然后开矿修路，建厂办学，富国强兵，让朝臣和军民恢复信心，也看清此路确实可行，那时陛下再推行新政就水到渠成了。
你看看，李鸿章花银子买军舰，原来是一心一意为了皇上！
李中堂这话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
那些“一心为皇上着想”的心思是假的，因为李鸿章本人对党争没兴趣，只想着为国家办些实事，但他所说的富国强民的道理是真的。
可惜，这些话唬不住翁中堂。
虽然李鸿章无意介入党争，可外面都传说他是太后一党。所以在翁同龢看来，拿钱给北洋水师买军舰，就相当于给慈禧太后的脸上贴金，换言之，等于是在扇光绪皇帝的嘴巴子。
所以李鸿章拿不到钱。
别说李鸿章没尽力。后来这段日子，李鸿章得空就跑到户部衙门去催问船款。可翁同龢久经世故，经验老到，城府极深，总有无数个理由左推右搪，这位翁中堂是状元出身，三朝重臣，两位天子的老师，文章学问，耿介清流，朝堂之上一呼百应，论资历、论威望、论权势都足以和李鸿章分庭抗礼，平起平坐。求又求不动，吓又吓不倒，真是无法可想。
李鸿章，这个“大清盛世”中的“另类”，半辈子搞洋务，挫折受得太多，积累了一大把“变通”的经验，前路不通，马上绕道走。眼看户部衙门无论如何摆不平了，百般思谋，终于想出个办法，向皇帝请下圣旨，约请朝廷大臣和外国驻华公使大阅北洋水师，希望引起朝廷重视，以获取户部那笔救急的拨款。
可惜，晚了。
就在大阅北洋水师的当晚，一份电报送到了李鸿章手上，拿起一看，只觉一股恶气直顶上来，撞得胸口生疼。
在英国订购的巡洋舰已经驶出船坞不知去向。英国人声称合同时限已过，大清国没有付款，所以这艘战舰不再交付北洋水师。
不久，这艘神秘消失的战舰出现在日本海军的战斗序列中，被命名为“吉野”。
光绪二十年（1894）注定是个多事之秋。二月二十三日，中国的临邦朝鲜发生了“东学教”起义，东学教徒全琫准在全罗道古阜郡起事，集结上万民众攻州克府，消息一出，京畿、江原、黄海、庆尚、忠清各道农民纷纷响应，一时间朝鲜国内烽火连天，起义浪潮席卷各地，直逼首都汉城，朝鲜国王忙请求大清出兵干预。奇怪的是，日本政府对此事也异常热心，明里暗里怂恿清廷出兵。眼看朝鲜形势危急，在朝鲜国王再三请求下，五月初一，清廷下令直隶提督叶志超和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率部一千五百人开进朝鲜，协助平乱。
这时日本人立刻提出要求，既然清国派军队进入朝鲜，日本也将派军入朝，目的是保护在朝鲜的日本侨民安全。不等朝鲜政府表态，早已作好准备的日本军队已经渡海而来，在朝鲜政府的斥责和国际舆论的一片嘘声中厚着脸皮硬挤进了朝鲜。
眼看倭寇昼夜运兵，在朝鲜的兵力已近万人，就在此时，朝鲜国内局势忽然变了。
原来“东学教”起义军眼看外国势力纷纷插手，国家主权即将沦丧，为顾全大局，和朝鲜政府进行谈判，提出“严惩贪官污吏和私通倭寇者，严惩横暴富豪，烧毁奴婢文籍，废除苛捐杂税，平分土地，解放妇女”等项条款，朝鲜国王一口答应，于是起义军迅速散去。
清军和日军都刚刚进入朝鲜，还没和起义军发生冲突，这场起义已经结束了。对清军来说此事正中下怀，统帅叶志超立刻将部队撤到牙山，准备由此渡海回国。同时，全世界都把眼睛盯住了日本，等着看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这一下日本人陷入了窘境。他们原本打着保护侨民的幌子开进朝鲜，现在起义已结束，侨民的安全不再需要“保护”，更何况被朝鲜国王明明白白请进来协助平乱的清军都已退走，这师出无名硬挤进来的倭寇有什么借口赖在朝鲜不走呢？
为了找个借口，日本外务大臣陆奥宗光在屋里憋了几天，憋出一个极度无耻荒谬、令全世界都目瞪口呆的借口：中日两国共同派出常设委员会，监督朝鲜政府进行“内政改革”！“改革”项目包括调查朝鲜财政，选拔、淘汰中央和地方官员，整训朝鲜军队……换言之，日本想和中国联合起来，全面干涉朝鲜内政！
一个蟊贼，趁主人开门迎客的机会溜进别人家里，现在居然提出和客人联手对主人家实施抢劫！很难想象一个国家的政府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朝鲜和大清都半天没回过神来，接着一起破口大骂。清政府立刻向日本提出照会：朝鲜改革，只可由朝鲜自行厘革，中国断不干预其内政，日本尤无干预其内政之权！
接到这份口气强硬的照会，日本人立刻回复，坚持“必须在朝鲜进行内政改革”，并声称“假如我国与贵国政府所见相违，日本帝国政府断不能命令撤去现驻朝鲜之军队”！
直到这时，朝鲜人和清政府才恍然明白了日本强盗的真实意图。
弄清倭寇企图侵占朝鲜的真实意图后，清政府开始向朝鲜增兵。六月十四日，大同镇总兵卫汝贵、提督马玉昆率军由天津大沽口出发，进驻朝鲜的义州和平壤，同时又雇用三艘英国商船爱仁、飞鲸、高升，运送另一支部队增援牙山。派军舰济远、广乙驶往牙山护航。
十年前也曾有过这个场面。
当时日本人在朝鲜策动内乱，北洋水师的旧式炮舰护送两千多人杀了过去，把日本兵打得落荒而逃。今天历史似乎又在重演，可情况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十年前的日本全国共有精兵三万，各种战舰十五艘，而十年后的日本国内已有精兵三十万，战舰数十艘，在朝鲜一次就投入了八千兵力。可大清国十年前有多少精兵，现在还是那个数，十年前投入朝鲜两千多人，这次还是两千多……
从中法战争结束到中日战争开始，大清国白白失去了十年光阴，同时，也失去了一个时代。
但是大清国的朝野上下并没有正视这个危机，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疯狂鼓噪起来。其中只有一个细小的声音，犹豫着，嘀咕着，左右徘徊，战和不定。
和十年前的中法战争一样，李鸿章这个全中国独一无二的老贱骨头又犯贱了。
所有人都在请战，所有人都说能胜，偏他一人说这一仗会败。于是所有人都骂他软骨头，所有人都认为他该杀！到今天我们还在这么说……即使历史证明他是正确的，我们也仍然不肯放过他。
难道这么大一个国家，有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竟容不得一个小小的“不同声音”吗？
当然容不得！危局乱世之中你说句丧气话也还罢了，当今“太平盛世”，你还要出来败兴，这就是找骂！
呵呵，疯狂的大清国，孤独的李鸿章。
2.丰岛的遗勇
六月二十一日，从汉城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倭寇进攻朝鲜王宫，劫持国王，扶植傀儡，同时大队倭舰已经集结，可能对驻泊牙山的北洋水师战舰发动袭击。这时牙山附近只有济远、广乙两艘军舰，船小炮弱，势单力孤，决定先撤回威海卫。
六月二十三日，济远、广乙驶离牙山回国，清晨，两舰驶进丰岛北侧海域时，正前方忽然出现三艘倭舰，并迅速逼近。顿时，济远舰上响起警报，炮手、水手各就各位作好了战斗准备。远远的，三艘日本巡洋舰排成一列纵队开了过来，依次是吉野、浪速、秋津洲。
这时济远和广乙都已作好战斗准备，可他们却不能先敌开火。一来中日尚未宣战，李鸿章严令战端绝不能由中方引发；二来济远和广乙都不是主力舰，济远排水只有两千三百吨，广乙则是一艘只有一千多吨的国产木壳炮舰，两舰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对面倭寇的任何一艘巡洋舰。看着倭舰迎面而来，济远和广乙的官兵严阵以待，却也不免心中惴惴。
三艘倭舰迅速接近，济远管带方伯谦举起望远镜观察，却见对面舰上一群水手正忙着擦甲板，几个水兵悠闲地伏在船舷铁栏上吸烟，舰桥上几个军官举着望远镜向这边观望，对济远指指点点，好像在看热闹。
片刻工夫，两队战舰擦身而过。不大工夫已经走远，济远和广乙驶出狭窄的海面，进入宽阔的丰岛南侧海域，水兵们的心情都放松下来，方伯谦也回到指挥室里，忽然二副柯建章撞了进来：“倭寇！他们又回来了！”
方伯谦跑上舰桥望去，只见已经开走的三艘倭舰不知怎么竟绕到了他们前面，截住去路，不等弄明白怎么回事，轰然一声，吉野舰上的大口径速射炮已经打响。
这三艘倭舰本就为截击济远和广乙而来，可两队遭遇时，中国军舰正行驶在丰岛以北的狭窄水域，不利于倭舰高速机动。于是狡猾的倭寇装做若无其事，从济远面前开了过去，既而转舵西行，又全速向北，仗着航速的优势兜了个大圈子，硬是绕到了济远和广乙的前面。这次他们没什么好伪装的了，一见中国军舰接近，吉野立刻抢先开炮。
济远虽然没想到敌人忽然在面前出现，但毕竟先前已作了准备，这时眼看倭舰开火，立刻发炮还击，一炮击中日舰浪速侧舷，再一炮，又击中敌舰船尾，接着集中炮火向吉野猛轰，广乙也赶了上来，以仅有的几门炮集中攻击秋津洲。一时烟雾蔽空，炮声震海，济远和广乙面对强敌毫无惧色，保持队形不断机动，时远时近，与占压倒优势的倭舰缠斗在一起。
然而交战双方在数量、吨位、火力、速度方面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济远死撑了近一个时辰，大副沈寿昌、二副柯建章先后阵亡，水兵伤亡惨重，前炮台中弹，炮手尸横遍地，眼看主炮不能使用，济远干脆直逼吉野，用机关炮向舰桥扫射，吉野闪避不迭，猛不防广乙从旁边冲了过来。这艘仅一千多吨的国产炮舰火力很弱，却有股蛮劲，拦腰便向吉野冲撞，吉野慌忙向左急转，在海上画了个巨大的圆圈远远避开。广乙像一头发了性的蛮牛，转头又扑向秋津洲，直逼近六百米内，混乱中，另一艘倭舰浪速抢上来救，一炮击毁广乙的鱼雷发射管，接着又击中前甲板，广乙舰上伤亡二十余人，它狠狠地转过头来，发炮命中浪速左舷，顿时腾起一团烟火。
这时秋津洲反应过来，趁广乙轰击浪速，回身连连发炮，广乙桅楼被毁，两舷中弹多发，无力再战，只得退却。济远也已中炮多发，眼看广乙退走，独力难支，只得一起向西退去。三艘日舰随后赶来。此时广乙的侧舷已经进水，情急生智，仗着船小吃水浅向海岸方向驶去，日舰也分成两组，秋津洲独自追击广乙，吉野和浪速一齐向济远扑来。
这一边，广乙且战且退，逐渐进入浅水，秋津洲不敢再追，转身退去。这时广乙进水严重，不得不在岸边搁浅，管带林国祥命令将舰上未损毁的大炮炸毁，凿穿锅炉，放火烧舰，以免被倭寇拖去，随即带领仅剩的几十个水手上岸寻找清军队伍去了。
另一边，济远正独自与两艘强大的倭舰鏖战，眼看情势异常危急，忽然天边又出现了一道烟气，不知是什么船正向这边驶来，吉野立刻发出信号，命浪速前去截击，自己单枪匹马向济远追来。
对吉野来说，收拾济远是有十足把握的。吨位是对手的一倍，火炮比对方多两倍，济远的航速仅十五海里，吉野超过它足足三分之一！更何况济远已遭重创，所以吉野一边放心大胆地全速杀来，一边用右舷火炮不断射击。眼看济远连连中弹，烟火升腾，紧接着忽然航速大减，吉野迅速迫近，一边不断炮击，济远却始终没有发炮还击，大概所有火炮都已被毁，航速也越来越慢，好像已经开不动了。
眼看济远舰上浓烟滚滚，既不开动又不发炮，吉野更加逼近，打算向济远发射鱼雷。忽然济远舰尾火光一闪，十二寸尾炮轰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