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名将李牧
嬴政十三年,秦国再次向赵国大举进攻。秦国大军由将军桓齮率领,先攻赵国平阳,拔,大军继续突进,兵锋直临武城城下。一旦武城也被攻克,则意味着赵国的南长城被全线突破,都城邯郸也将失去最可靠的一道人工屏障。
赵国这边新即位的赵王迁,素以无行闻于国。如前所述,赵王迁之母最早为邯郸的一名娼妓。赵迁虽然贵为赵王,是赵国的最高统治者,但由于生母身份低贱,因此内心不免自卑,也总担心别人看不起自己。而在赵迁头上还始终笼罩着一块巨大的阴霾,这块阴霾就来自他的兄长赵嘉。
赵嘉原本被先王赵偃立为太子,后来因赵偃宠爱赵迁之母,硬生生地夺了赵嘉的太子之位,反给了赵迁。赵偃此举当时就在国中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诸大臣纷纷为赵嘉鸣冤抱不平。
赵嘉仪表非凡,礼贤下士,又是王后嫡出,深得大臣和百姓拥护,国中声望远在赵迁之上。赵王迁如今即位,对赵嘉这个兄长更是忌惮,生怕被他夺了王位。然而他也缺少干脆杀掉赵嘉的魄力,只能默默地忍耐,默默地变态。
赵迁生性轻浮,不喜朝政,只知淫乐女色。他父亲下葬不久,他就开始声色犬马,花天酒地。对于赵迁的非礼行为,大臣们都不以为然,时常相互感叹:要是赵嘉公子做王,就绝不会这样。
大臣们的轻视反而更助长了赵王迁的逆反心理。好在他身为赵王,永远不愁没人阿其所好,纵其所欲。大臣郭开向以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著称,很快就博得赵王迁的信任。赵迁也只有在郭开面前,才能感到做王的威风和尊严。
秦国大军压境,事关赵国存亡,赵迁也不得不从后宫忙中偷闲,召群臣商议对策。赵迁虽然无行,却也不算无知。他身上毕竟流着赵氏的血。他也想趁此机会向臣民们证明,他有能力做他们的王,有能力驾驭这个国家,他比赵嘉更有资格坐在王位之上。因此,赵迁根本就没有考虑用外交或割地来解决危机的可能,他的选择是——以暴制暴,以战止战。
十万大军集结完毕,谁人堪为大将?大臣们的意见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召回身在魏国的老将廉颇,一派主张重新起用被废黜的庞煖。廉颇和庞煖皆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又在军中具有崇高的威望,的确都是合适的人选。
赵王迁却不欲用老臣。老臣总欺负他,轻视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要培养自己的嫡系,因此推举从小的玩伴——扈辄为大将。
任命既出,满朝哗然,却也无可奈何。
扈辄领十万大军,急赴武城解围,正中秦军埋伏。赵军疲惫之师哪能抵挡!扈辄被斩首,十万赵军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邯郸,满城悲泣,哭声终夜不息。赵王迁大叫:“扈辄误我!”吐血数升,昏厥在地。
赵王迁不曾料到,失败竟会如此惨烈,这对他的威信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也让臣下们对赵嘉越发期待。而这十万大军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宝贵家当,就这么被他轻易地挥霍殆尽。十万将士再不可能归乡,十万家庭从此破碎孤寡。国中壮年几乎穷尽,他将如何向大臣们交代?他将如何向那些为国捐躯的好男儿交代?他将如何向那一个个默默承受的家庭交代?
赵王迁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却又不得不考虑另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秦军刚刚获胜,士气正高昂,倘若长驱直入下邯郸,又该何以应对?
时至今日,赵国只剩下最后一个筹码——李牧和他的边兵。
赵王迁急遣使者,持大将军印往召李牧。
李牧,天下名将,常驻雁门,防备匈奴。当年一战,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十余年间,匈奴畏之如神,不敢近赵边城。
李牧得到了大将军印,不喜反忧。他统帅的边兵是赵国的常备部队,不到山穷水尽,绝不会轻易调动。国之存亡寄托在他一人之身,这是为将者的光荣,却也是治国者的悲哀。
王命急迫,李牧不敢拖延,于是选车千五百乘,选骑万三千匹,精兵五万余人,随自己起程,只留车三百乘、骑三千、兵万人留守雁门。
边地百姓听闻李牧回师,哀声一片,拦马痛哭道:“李将军勿弃我等。将军何忍,置我等于匈奴虎狼之口而不顾。”
李牧流涕长叹,道:“国事如此,非牧所愿。牧为将,但遵王命而已。退却秦师,必重来与诸君相见。”
桓齮听闻李牧舍雁门而归邯郸,大喜道:“李牧一出,赵国无能为也。”
桓齮久仰李牧威名,恨不能立即一战。李牧都被逼出来了,看来赵国是赌上了救命钱。只要击溃李牧边兵,赵国将再无抵抗能力。
前线大捷,嬴政心情上佳。在等待下一个捷报之前,他决定去一个地方。
2.王之河南
河南洛阳在长达五百一十四年的时间里,一直为东周王朝的国都,可谓一座王者之城。然而近两个月来,这座古老宁静之城却一直充斥着喧哗与骚动。先是老相爷吕不韦之薨,接着是吕不韦门下的数千舍人宾客作鸟兽散,驱逐的驱逐,迁徙的迁徙。经此两番巨变,洛阳好不容易平静数日,忽然之间,城中却又开始了大索戒严。
洛阳虽然已是没落的都城,但百姓们依然保有着往昔的政治敏感。他们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洛阳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回居然是秦王嬴政御驾亲临!
这次洛阳之行,嬴政兴致颇高。一来,自打他十三岁登基为秦王,除了定期到雍城朝拜宗庙、祭祀天地,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咸阳;二来,吕不韦之死让他如释重负,此次巡视吕不韦的封地,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胜利者该有的享受。
嬴政驾临洛阳另有深远用意:首先,借此举彻底消除吕不韦的残存影响,毕竟朝中大部分大臣都经历过吕不韦时代;其次,洛阳在政治上有着独特的象征意义——他将以王者的姿态驾临,宣告天命的交接,王权的转移。
嬴政欣赏完毕吕不韦的宫殿,又轻车简从,只带着李斯和几个近臣,探访吕不韦的墓园。时为黄昏,天边金霞万道,但见北邙山下,土丘隆起,新坟荒草,景物萧索。四野肃穆一片,只偶尔有鸟的飞鸣,或暮归老牛的吼声。
嬴政伫立墓前,心绪复杂。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便活在吕不韦的阴影之下。如今,这个曾经无比强势的老家伙终于被他击倒。老家伙就躺在黄土之下,再也不能倚着仲父的身份,对他指手画脚,吹胡子瞪眼睛了。
嬴政觉出复仇的快意,又不免弑父的恐慌。
太阳西下,寒意陡起。李斯和近臣们见嬴政面色凝重,知他心中纷乱,也不敢打扰。
嬴政迈步而上,站在墓丘最高处。他那高大而年轻的身躯竟微微有些颤抖。他恍惚地望着昏暗的荒野和远处的火光,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悲伤。
他熟悉脚下的那个人,他甚至还曾爱过脚下的那个人。那个强大的吕不韦,那个不可一世的吕不韦,就这么躺在地下,再无声息了吗?难道正如托马斯·格雷在其名诗《墓园挽歌》中慨叹的那样:
The boast of heraldry,the pomp of power,
(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
And all that beauty,all that wealth e"er gave,
(美貌所招徕,财货所添购,)
Awaits alike the inevitable hour.
(最终皆难免,灰飞烟灭时。)
The paths of glory lead but to the grave.
(荣华何足道,百年归丘垄。)
一念及此,嬴政悲从中来,黯然有泪。他站在坟前,嘴里喃喃着,悲伤地撒下一小块泥土。他忽然指着脚下,激动地朝着李斯等人大声发问:“这人,他留下了什么?”
李斯和近臣们都远远候着,他们可不敢也站到吕不韦的坟上去。而嬴政此问饱含忧伤,可见此刻他的心中正对生存价值产生着动摇和怀疑。近臣们相顾失色,不知该如何劝慰嬴政。
只有李斯还保持着冷静,道:“微臣以为,大王应该问:这人,他带走了什么?”
李斯一言既出,嬴政仿佛被突然点醒,立时释然。诚如李斯所言,他应该考虑的是,这人带走了什么?
事实上,吕不韦什么也没带走。现在,毫无疑问的,整个秦国都是他嬴政的了。秦国的土地、秦国的人民、秦国的军队,都为他一人所有,也只听命于他一人。
嬴政用力地跺了两下脚,放声大笑道:“廷尉所言大是。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传令下去,大开筵席,全城百姓,大酺三日。”
3.魔力之书
洛阳之行,嬴政以其王者的神采,迅速征服了当地百姓。而嬴政出巡的车驾排场更是奢华浩大,饶是见多识广的洛阳市民,也不由为之瞠目结舌、叹为观止。在此时嬴政的身上,业已显现出他对压迫性的伟大、击溃式的崇高的特殊嗜好。
这趟旅程带给嬴政众多在咸阳无法寻到的乐趣,也为他日后疯狂热衷于巡幸天下提前启露了端倪。
嬴政回到咸阳,重归平素熟悉的生活。而在他平素的生活中,读书为一重要内容。对于常人来说,读书之苦远大于乐,非有毅力不能坚持。而对于嬴政来说,能让自己沉静下来,潜入书中,不理外物,则无疑更为难得。毕竟他身为秦王,又正值躁动的青春年华,天下所有的诱惑,只要他想要,就能即刻满足。
这一日,嬴政在书房偶见一册竹简,其题为《五蠹》。初不经意,漫翻之,才看不到几字,不觉立起,边看边行,步出宫殿,来到花园之中。当他读到“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之时,吟咏再三,感叹再三,只觉仿佛出于自己肺腑之间。再往下读,快意兴发,无措手处,乃以玉尺击打金罍。及读到“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之句时,不禁失魂落魄,神酥骨软。心慕而手追,用力过猛,玉尺一时尽碎。
自古雄文,开篇不务奇怪,而能渐入佳境,待至深入,乃知广有洞天,山包海容,直至目眩神迷,浑不知来路归处。《五蠹》如是,《滕王阁序》也复如是。《唐摭言·卷五》载:“王勃着《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话再说回来。赏鉴有时有,英雄无时无。赏鉴之难,难在有赏鉴之才,更难在有赏鉴之量。譬如,萨利埃雷自诩为莫扎特的知音,可谓有赏鉴之才,却又因妒忌莫扎特的音乐才华,对其排挤打击,直置其于死地,是为无赏鉴之量。
幸好,嬴政并非萨利埃雷。嬴政读书,自与常人不同。他之读书,不为名望利禄,不为章句科举。是以,他虽性好读书,却并不憎人学问。见人学问越高,心中反而越喜,为自己又多一可用之人也。
嬴政览毕《五蠹》,急传内侍,问书从何来。内侍答曰:“廷尉所进。”
嬴政乃召李斯,问道:“此书尚有否?”李斯又进《孤愤》一篇。嬴政读罢,喟然叹道:“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正色说道:“以吾王之尊,不当作此类言语。”嬴政闻言一愣。李斯再道:“夫圣人以天地存怀,王者以苍生为念。吾王身系大秦社稷,焉可轻易言死。此书固佳,吾王爱之即可。爱之而不得,则召其著者前来相从即可。王者号令万姓,为我所用,以人主之尊,岂有从人而游之理!吾王轻言死,又将置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于何地?”
嬴政自知失言,对于李斯的较真,也不生气,反觉欣慰。李斯之言让他从文字的魔力中清醒过来,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迷失。要怪的话,也只怪这《五蠹》的作者太过神奇。不然以他嬴政的智慧之高、眼界之远,断不会因一篇文章,便罔顾自我,恨不能以死相许。嬴政解嘲地笑道:“廷尉责备的是。寡人自思,此人已在地下,虽召之亦不能来,是以方才一时口不择言。”
李斯笑道:“好叫吾王得知,此人尚在人间。”嬴政大惊,继而大喜,急问其人为谁。李斯道:“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莫非便是上书存韩的韩国公子韩非?”
“正是。”
嬴政叹道:“当日见其存韩书,以为其才不过尔尔。廷尉虽为之辩,寡人终不能信也。今观此两篇,乃知廷尉知人不虚。”
李斯再道:“韩非之书当远不止两篇之数,惜乎向来秘不示人,不能为我王得之。”
嬴政大笑道:“何惜之有。其人既在,宣之来即可。”
李斯道:“韩非乃韩国公子,恐终不忍离故土。韩王素信韩非,也不能任其来也。”
嬴政冷冷说道:“寡人欲得韩非,孰敢不从。”于是传诏桓齮,令其分兵急攻韩,必使韩非来秦,然后止战。
4.男版海伦
秦国兴师伐韩,不为攻城,不为略地,而只是想要韩国交出一个人——韩非。如果说以前的韩非还只是在小范围内拥有知名度的话,随着这场战争的发生,韩非之名即刻传遍天下,无人不知。
众人在惊奇的同时也不免纳闷:这韩非究竟是怎样的神圣,值得秦国如此劳师动众?嬴政也真是的,为了一个四十有七的男人,至于吗?如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发动战争,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容易理解些。譬如,为了海伦,希腊和特洛伊可以血战十年。对此,马洛曾在他的诗剧《浮士德博士》中如是感叹道:
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
(就是这张脸使千帆齐发,)
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