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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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韩非入秦(3)

孩子们激动着,李斯又何尝不是!一别十三年,终于能再次见到韩非了。十三年来,他和韩非都变了许多。他已经贵为秦国廷尉,而韩非则被迫出使秦国,形同阶下之囚。在地位和权势上,他已经完全压倒了韩非。然而,一想到即将面对韩非同学,李斯仍不免感到紧张和压力。毕竟,不管怎样落魄,韩非始终还是韩非,独一无二的韩非,注定不朽的韩非。

当年同窗之时,李斯没少受过韩非的接济。如今终于有机会做个东道,还当年的人情,李斯自然丝毫不敢怠慢。他要给韩非最周到最奢侈的招待。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认,李斯存有小小的虚荣心。他也希望能通过今日的筵席,将自己在这十三年里取得的巨大成功,在韩非面前好好展示一番。

时光如逝水,不舍昼夜,侵蚀一切,毁灭一切。随着地位的改变、境况的改变,人开始变得与时俱进,弃旧迎新。于是乎,青梅竹马的小儿女,终不能举案齐眉;总角之交的小兄弟,不得不各奔东西。于是乎,多年后的同学聚会,往往话不投机:成功者处在现在时态,夸耀吹嘘;失败者则处在过去时态,追念往昔。

今月犹是古时月,而今日之朋友已不是古时之朋友。古人云,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以升沉中路分。朋友之义在于始终相与,不因死生贵贱而易其心。而今天下俗薄,朋友二字已远不如昔日那般足堪珍贵、轻易不许。

曾经,“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车马衣裘,与朋友共”,子路之志也;“与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如今,恋人分手,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酒席上,说:是朋友的话,一口闷。

不过也难怪。在古人看来,交际以礼为重,交友以情为主。如今交友,多半以利为先,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是以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焉能长久?

再回到李斯和韩非。纵观两人的交往,从始至终,彼此竞争,互相压迫。这种朋友关系更类似于敌人的关系,反而能够持久。西人云:朋友得势位,则我失一朋友。李斯如今正当权,但他却无比确信,韩非不会失去他这个朋友,正如他不会失去韩非这个朋友。

韩非在见过嬴政之后的次日就接到了李斯的请帖。两年前,李斯奉命出使韩国,曾登门拜访他,他选择了避而不见。此番入秦,李斯再度盛情相邀,如果继续拒而不见,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韩非来到廷尉府,李斯全家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李斯为韩非一一引见家人。孩子们见韩非,皆恭谨地执父之礼。

韩非尽管生性冷酷,今日重逢李斯,还是不免大为感慨。看着现在志得意满、权势显赫的李斯,谁又能想到,十三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在兰陵求学的穷小子,衣衫寒酸,三餐难继。不过,对于李斯的成就,韩非却并不惊奇。从认识李斯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李斯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有些人就是头上长角,虽有一时之困顿,但终究会显露峥嵘。

人得有好美如李斯者而长贫贱乎?

李斯如今的高官显爵并不能让韩非羡慕,让韩非羡慕的是李斯拥有他不曾拥有的自由。李斯生为布衣,他想去哪个国家都行,为哪个国王尽忠都可以。而他韩非生来就是公子,他姓韩,他身上流着韩国王室的血,从他一出生就别无选择,只能将他的一生献给韩国的利益。

7.二士共谈

杜甫名诗《赠卫八处士》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可谓写尽世情悲苦、重逢沧桑。韩非和李斯两人,时隔十三年之后再度聚首,其唏嘘感叹也大抵如是。

筵席铺陈,美味珍馐流水传上,李斯的儿女们轮番跪进酒。韩非虽不善饮,也是来者不拒,很快便有了醉意。

席散人去,空堂静室只剩李斯和韩非相对而坐,一如当年同窗之时。两人互望,皆有隔世之感。

李斯道:“兰陵一别后,无日不思君。兄今来秦,以兄绝世之才,必得秦王爱宠。日后你我同殿为臣,朝夕相聚,不亦快哉!”

韩非一笑,不置可否。他目前的处境甚是尴尬。一方面,如果他要为韩国暗中谋利,就必须取得嬴政的信任,见用于秦,掌握必要的权力。但是,如果真的让他像李斯那样,出仕秦国,又违背了他的本性。另一方面,嬴政之所以看重他,其实是看重他的学说,而一旦他的学说为秦国所用,秦国必然会越发强大,韩国的灭亡也就将越发不可避免。

李斯见韩非不语,又道:“兄之书何以能为秦王所见,兄知之乎?”

韩非醒悟过来,道:“莫非是你……”

李斯微笑点头。两年前,李斯出使韩国,委托韩相张让为其取韩非之书。张让经不住李斯的一再催促,不得已奉上两篇。李斯于是将其置于嬴政书房,这才有了嬴政一读倾心、发兵得韩非之事。

韩非把酒临空,醉眼蒙眬。他不能不多想,也许李斯就是嬴政的说客,特意要试探他的态度。是以尽管心中不快,怪罪李斯多事,害得自己沦落到现在的境地,却也并不形于颜色,只是淡淡说道:“何必呢,不值当。”

李斯见韩非兴致怏怏,断喝道:“韩非何在?”

韩非错愕道:“韩非在此。”

李斯道:“君心已死,非我所知之韩非也。当年的韩非,怀抱大材,勇于用世,长愿功显天下,名扬后世。”

韩非不语。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几人?忍心自弃,埋没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唯秦而已。兄为韩公子,心念故国,固常情也,然不见天下大势乎?韩亡必矣,六国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亚作戏剧《暴风雨》,其中有语云:舟船漏,鼠不留见《暴风雨》第一幕第二场。普洛斯彼罗:……他们已经预备好一只腐朽的破船,帆篷、缆索、桅樯——什么都没有,就是老鼠一见也会自然而然地退缩开去……

鼠尚有灵,不居破舟之中,而况人乎?”

韩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韩非道:“言及老鼠,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你,上蔡叹鼠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时过境迁,此韩非已非彼韩非,此李斯犹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韩非又道:“世人视君,以为犹行当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见《世说新语》。谢公(谢安)问子敬(王献之):“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世人论殊不尔。”王曰:“世人哪得知!”爱伦坡也有类似的观点:世人并不都具备评断能力,更多的只是道听途说,所谓耳鉴而已。比如,一个白痴也可以认为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而他之所以作这个评价,只不过是因为他那个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邻居是这样告诉他的。而那个邻居的这一见解,则来自另一个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几个天才,他们在山顶上面对面跪成一圈,仰望着峰巅上那个首创此一见解的伟人。

韩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两人痛饮大笑。这一瞬间,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同窗之时。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权势摆在那里,除了韩非,恐怕再也没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交谈,更别说挤对挖苦他了。

李斯见韩非一再岔开话题,知其无意事秦,也不再劝说。反正韩非还要在咸阳停留很长很久,大可以从长计议。

很自然地,两人的话题从务实开始转为务虚,纵论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态是,韩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宝藏,岂可入宝山而空回。而韩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这样强劲的对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让他一吐胸臆,尽情发挥。于是乎,酒兴飞扬,胸襟开张,通宵长语,不觉东方既白。

二士共谈,必说妙法。韩非和李斯站在时代的巅峰之上,一样地雄视古今,一样地俯瞰百代,这样两个不世出的人物对谈起来,又该是怎样一幅激动人心的景象!千载以下,吾人不由得遥想,两人悠然对坐,侃侃而谈,身外却早已是大雨瓢泼,飞沙走石。呜呼,倘能适逢其会,仰瞻其光,沾染其泽,即使被淋得全身尽湿,打得满头是包,咱也认了,咱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