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下)
9367900000038

第38章 统一之战(4)

然而历史没有假设,项燕也等不及小项羽的长大。秦军当前,计将安出?项燕不愧名将,胸中早有筹谋。他自知楚军战斗力不如秦军,只有利用楚国辽阔的疆域,以纵深诱敌,拖长战线,消耗秦军,然后趁机突击,一举可胜。

战争一开始,秦军果然高奏凯歌,李信、蒙恬两路军皆获大胜。李信再攻鄢郢,又轻易攻克,于是引兵而西,欲与蒙恬在城父会师。至此,楚军方才精锐尽出,从后追击,凡三日三夜不息,杀都尉七人,军士死者不计其数。秦军大败,只得狼狈退兵。

遭此惨败,嬴政大怒,知是李信用兵之过,灭楚看来非得王翦不可。于是亲自驾车,驰至频阳,见谢王翦,道:“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翦心中气犹未消,道:“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

嬴政再谢道:“已矣,将军勿复言!”嬴政把话说到这份上,让王翦已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王翦知道,摆谱固然愉悦,但也得见好就收。想当年,战神白起便是因为拒绝出任秦军主帅,最终被赐死于杜邮。如今难得嬴政亲自登门,又是请罪,又是道歉,给足了他面子。倘再敢抗旨不从,势必会落得与白起一般下场。王翦只能应允,道:“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嬴政一口答应,道:“为听将军计耳。”于是亲手以上将印佩于王翦,授兵六十万。

三日之后,王翦从频阳起程,行不百里,为一彪人马拦住,高呼王翦接旨。随从皆有狐疑之色,恐有不祥,独王翦坦然自如,道:“必是大喜之事。”

果不出王翦所料,嬴政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翦,并不是真的放心,为笼络王翦,特降华阳公主,简宫中丽色百人为陪,迎王翦于途,诏遇处成婚。于是,列兵为城,中设锦幄,行夫妻合卺之礼。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反观嬴政却偏偏急着要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而且婚事办得如此仓促。那华阳公主必不超过十六岁,而王翦却已是一垂垂老翁,如此婚姻,可发一叹。

王翦得了年轻貌美的公主,成了嬴政的女婿,却并不满足。起兵出征之际,又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嬴政奇道:“将军若成功而回,寡人方与将军共富贵,何忧于贫?”

王翦道:“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嬴政大笑,许之。

然而事还没算完。王翦兵马发至函谷关,又先后五次派遣使者回咸阳,每次都是同样的要求,请嬴政再赐美田宅园,多些,再多些。

副将蒙武看不过去了:你们老王家也是秦国数一数二的显赫门第,可你王翦却如此厚颜无耻,一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就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至于吗?于是正色劝谏道:“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翦道:“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蒙武这才恍然大悟:高,实在是高。贪污贪污,贪而自污也,授柄于君王,以安其心,示以自己所爱只是钱财而已,绝无他心。蒙武叹道:“将军之见,果非常人所能及也。”

10.灭楚

嬴政二十三年,秦国六十万大军兵发楚国。楚国大为惊恐,深知国之存亡,在此一战,于是征调全国所有兵力,前往应战。

然而,根本就没有期待中的战争。王翦并没有按照常理分兵数处,多线进攻,而是将六十万大军聚于一处,陈兵边境,坚壁而守,日休士洗沐,椎牛设飨,亲与士卒同食,浑然不似想要灭楚,反倒更像是特地前来度假的。

楚军饱含着保家卫国的热情开赴前线,士气正高昂。敌既然不犯我,我何妨先犯敌!于是数度挑战。王翦任由楚军叫骂挑衅,只是岿然不动。楚军战既不能,退又不敢,只得与秦军对峙僵持。

秦军越境作战,本应趁新来之势,发动闪电之战。然而,王翦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战也不走。六十万大军,每日得消耗多少粮草,挥霍多少辎重,花费多少金钱,王翦是沙场老将,不会不知此节。但他却依然故我,不求灭楚,只求自保。王翦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别说楚国主帅项燕猜不透,就连秦王嬴政也犯了迷糊。莫非王翦真的老了,勇于吃饭,却怯于作战?

嬴政心中焦急,便欲遣使前往,催促王翦出战。李斯谏道:“不可。”嬴政问其故。李斯道:“当年攻赵之时,王翦与李牧对峙不下,大王遣使令其出战,结果王翦大败。前事未远,不可不鉴。李信所以伐楚失败,最大的原因就是急躁轻敌。楚曾与秦争霸天下,今虽衰弱,犹地尽东南,拥百万之众,远非韩、魏、燕、赵可比。王翦此番伐楚,以臣之见,其必已有一个完整的作战方略,那就是提高战争的门槛,与楚国大打消耗战,以综合国力决一胜负。此策虽见效缓慢,却堪称万无一失。”

嬴政道:“六十万大军暴师于外,日费万金,再这么消耗下去,大秦虽强,怕也是支撑不了许久。”

李斯道:“秦虽消耗不起,楚却更消耗不起。问题不在于秦能否支撑十年八载,而在于比楚国支撑得更久。今楚悉全国之兵以抗王翦,青壮劳力皆困于战场,眼看秋收在即,楚国中乏人,必引师而还,割稻积粮,以待再战。楚师既还,王翦因而击之,楚可下也。”

嬴政于是称善。

再说王翦暗访军情,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按范蠡《兵法》,投石者,用石块重十二斤,立木为机发之,去三百步为胜,不及者为负,其有力者,能以手飞石,则多胜一筹。超距者,横木高七八尺,跳跃而过,以此赌胜。]。”王翦闻此,大喜道:“士卒可用矣。”秦军蓄势已久,见王翦如是说,于是纷纷请战。王翦笑止道:“诸君勿急,且再稍待。”

就这样挨到了秋收季节,遍地金黄,稻穗飘香,等待收割。楚军见战无可战,而全国壮丁都耗在前线,陪王翦一起度假,徒然耽误农时,得不偿失,于是撤退。兵士们担忧着家中的收成,皆是归心似箭。

直到此时,王翦方才下令尾随追击。被憋坏了的秦军如猛虎出笼,不胜技痒,大呼陷阵,一人足敌百人,楚兵大败。追至蕲南,一阵鏖战,名将项燕竟死于乱军之中,楚军再次大败,主力大半歼灭。

经此一役,楚国已是元气大伤,再也无力组织有效的反击,王翦乘胜略定城邑。到了嬴政二十四年,楚王负刍被俘,楚国全境陷落,楚国就此灭亡,其地置为楚郡。

11.灭燕代

嬴政二十五年春,秦国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兴兵。

王贲和李信出师向东,攻燕辽东,兵渡鸭绿江,围平壤城破之,虏燕王喜,燕国亡。还而攻代,破之,俘虏代王赵嘉,代也亡。

儿子王贲连灭两国,老子王翦也没闲着,率师横行江南,降百越之君,尽纳其地,置为会稽郡。

到了五月,秦已先后平了韩、赵、魏、楚、燕五国,普天之下只剩齐国尚未解决。嬴政志得意满,提前开始庆祝统一,传令天下大酺。

大酺,天下欢乐大饮酒也。一时间,中国大地飘满酒香,闭目,深呼吸,但愿最悲惨的岁月已经过去。从咸阳到大梁,从新郑到蓟城,从邯郸到郢城,曾经的敌人都已成了秦国共同的臣民,沐浴着同一轮日月,尊奉着同一位君王。酒浆清洌,杯觥交错,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的妇人,失去了父亲的孩童,失去了儿子的老者,且尽一杯酒。逝者永不回返,苦难依然流传,可又有什么办法?或忘忧,或消愁,且尽一杯酒,不醉不罢休。

我是嬴政,是你们的王,是你们的主宰。痛饮吧,我的子民,欢乐吧,我的子民。而接下来,在我的引领之下,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将走入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开创亘古未有的历史。

痛饮吧,我的子民,欢乐吧,我的子民。

12.灭齐

在东方六国当中,秦国之所以将齐国留待最后解决,自然有其道理。一则,在战国七雄中,齐国是最老牌的强国,其实力不容小觑;二则,秦国通过卓有成效的反间工作,已经将齐国牢牢稳住,使之坚定地和秦国站在同一阵营。齐国上下,从宰相后胜到使者宾客,都沦陷于秦国强大的金钱攻势,成天在齐王建跟前大唱齐秦世代交好的高调。齐王建本是没有主意的人,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也就信了,于是事秦日谨,不修攻战之备。

因此,秦国日夜用兵于韩、赵、魏、燕、楚,齐国袖手旁观不说,每当秦灭一国,还会遣使入秦称贺。等齐国见五国皆灭,睡狮这才惊醒过来,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当秦灭韩、赵的时候,我没有站出来说话;当秦灭魏、楚的时候,我同样没有站出来说话;当秦灭燕、代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站出来说话。如今秦国要灭我齐了,这才悲哀地发现,已经没有人可以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秦国大兵压境只是早晚的事,何去何从?齐国文武诸臣,有主战的,有主降的。主战的以即墨大夫为代表,见齐王建,道:“齐地方四千里,带甲数百万。夫三晋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人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岂特保其国家而已哉!”

齐王建虽然没主意,也本能地觉得这话不靠谱,因此不听,只是发兵守住齐国西界,断绝与秦国的一切官方及民间往来,能拖一天算一天。

嬴政二十六年,王贲率大军从燕南攻齐。齐军承平四十余年,不被兵革,安于无事,从不曾演习武艺,哪里是身经百战的秦军的对手!王贲大军由历下、淄川径犯临淄,所过长驱直捣,如入无人之境。齐王建困守于都城临淄,做着最后的顽抗。秦使陈驰入见齐王,许诺只要归降,秦将封以五百里之地,犹不失为一方诸侯。齐王建本没有主意,于是开门纳降,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者。齐国就此灭亡。

秦国果然守信,封赏齐王建五百里之地。不过这五百里之地却是在太行山间的共城,四围皆是松柏树木,绝无人烟。齐王建宫眷数十口,茅屋数间,衣食不继,幼子中夜啼饥,齐王建凄然起坐,泣下不止。不数日,齐王建饿死,齐人闻讯,哀其不幸,复又怨其偏听奸人宾客以致亡国,为之作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齐国既灭,天下一统。时为嬴政二十六年,即公元前221年。这一年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最无法忘怀的年份之一。这一年,一个庞大得让人望而生畏的帝国在中华大地诞生。这个神话般的秦帝国,威名远扬,惊骇异邦。秦(Ch’in)由此成为英语“中国”(China)及各种非汉语中其他同源名称的原形。例如:‘Thinai’和‘Sinai’作为中国的名称,便已出现在公元一、二世纪的希腊和罗马著作当中。

而对帝国的子民而言,他们的第一感觉则是:战争终于结束,这该死的战争,终于他妈的结束了。延续两百余年的战国时代,战役数千,死者百万,又有几个家庭能够幸免于难?父战死在前,子战死于后,弱女乘于亭鄣,孤儿号于道路。老母寡妻,昼思夜哭,战场千里外,不得收骨肉。

结束了,都结束了,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暂时得以喘息。正如每个新生儿都代表着上帝对人间的祝福,新帝国的诞生也带给了民众无限的想象和希望。他们也不得不想象,不得不希望。缥缈而无情的命运,几曾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上?

再说李斯,自他提出统一天下的构想,到天下真的统一,已过去了二十三年的时间。少年子弟江湖老,李斯从一个三十三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五十六岁的中年。他庆幸着,庆幸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梦想成真。他激动着,虽然即将步入暮年,但他人生的第二段征程才刚刚开始,而这第二段征程必定比第一段更辉煌、更灿烂。

作为新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嬴政时年三十九岁。年轻的他业已实现了从未有人实现过的伟大事业,帝国的版图几乎包含了所有已知的疆域。盘古开天辟地,仿佛是专为他一人而开辟。他已超越了所有人,而在他的余生,他只剩下一件事可做——超越自己。

烽火散尽,江山有待,帝国的巨舰等着嬴政和李斯的驾驭。他们将如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