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后一看,上面写着:
臣昔从辽东还,先帝诏陛下、秦王及臣升御床,把臣臂,深以后事为念。臣言“二祖亦属臣以后事,此自陛下所见,无所忧苦。万一有不如意,臣当以死奉明诏”。黄门令董箕等,才人侍疾者,皆所闻知。今大将军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破坏诸营,尽据禁兵,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历世旧人皆复斥出,欲置新人以树私计;根据槃互,纵恣日甚。外既如此,又以黄门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看察至尊,候伺神器,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陛下但为寄坐,岂得久安!此非先帝诏陛下及臣升御床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往言?昔赵高极意,奏氏以灭;吕、霍早断,汉祚永世。此乃陛下之大鉴,臣受命之时也。太尉臣济、尚书令臣孚等,皆以爽为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奏永宁宫。皇太后令敕臣如奏施行。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罢爽、羲、训吏兵,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臣辄力疾将兵屯洛水浮桥,伺察非常。
这封表章是司马懿弹劾曹爽的,大意是说,当初臣(司马懿)和曹爽共同受到先帝的嘱托而辅政,如今曹爽独霸朝政,有非人臣之心,希望太后同意立即罢免曹爽、曹羲、曹训等人,同时允许臣出兵洛水浮桥。
郭太后读罢此表章,完全明白了司马懿的来意。信的最后一句话这样写道:“臣将出兵洛水浮桥,以备突发情况。”注意,是“臣出兵”而不是“臣恳请太后出兵”,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司马懿在告诉郭太后,现在兵权已经在他的手里了。司马懿将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摆在了郭太后的面前,因为他已经成竹在胸。
郭太后为什么要说不呢?是曹爽将她打入了永宁宫,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和皇帝两人分居异处,听凭曹爽的摆布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已经失去了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势力,无力再和曹爽对抗。如果任凭局势这样发展下去,曹爽迟早会逾越雷池,将曹芳从帝国皇帝的位置上拉下来,而她也会跟着遭殃。现在,司马懿扛起了这面大旗,成为一个或许也是唯一能够扳倒曹爽的力量。
郭太后可以说不吗?司马懿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永宁宫,说明他已经控制了整个皇宫的武装,已经掌握了兵权。换句话说,这就是兵谏,只不过,要打击的对象不是郭太后和皇上,而是掌控了这个帝国权力、为非作歹了很久的曹爽集团。
无须说不也不能说不,郭太后在奏章上写下了两个字:“准奏。”
司马懿接着说:“太后,如今朝中人才空虚,为彻底扫清曹爽集团的障碍,希望太后下旨任命司徒高柔假节代理大将军事,接管曹爽的职权;王观行中领军事,接管曹羲的禁军。”郭太后同意了。
高柔虽然和司马懿屡有合作,但考虑到高柔向来以所谓的“公平正直”著称,并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这一派,因而司马懿对高柔还不是完全放心。但是往往这样的人有一个弱点,那便是喜欢听别人称赞其公平正直,于是司马懿便称赞高柔道:您今天将是汉朝的周勃了。周勃何许人也?汉初时,吕雉掌权,在吕雉死后,周勃和陈平一起平定了吕家,于是汉朝的天下重新稳定在了刘氏的手中。司马懿的称赞,使得高柔顿时意识到了自己使命的重要性,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更加坚定不移。
就这样,司马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控制了整个洛阳城,并且获得了皇宫军队的绝对控制权。尽管军营中有很多是曹爽的亲信,但是因为群龙无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曹爽正和他的兄弟曹羲、曹训,小皇帝曹芳,还有“集团骨干”何晏、丁谧、邓飏等人在城南的高平陵附近的林子里狩猎,丝毫没有意识到洛阳城中发生的巨变,直到一位信使骑着加急的快马赶过来送信。
当曹爽听说是太傅司马懿派人送来的信后,感到非常奇怪,他心想:司马懿不是中风瘫痪在床了吗,怎么又派人送信来了?但是,当曹爽打开信件发现是司马懿送来的弹劾书后,他顿时呆住了。曹爽做梦也没有想到,前几天都已经半截入土的司马懿怎么忽然一下子就恢复了健康,并且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到太后面前弹劾了自己。怀疑这封信件真实性的曹爽假装发怒地向信使吼道:“你想诈我是不是?太傅不是卧病在家吗?”
信使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回答道:“大……大将军息怒,小的不敢撒……撒谎,现在太傅和司徒已经控制了整个皇宫和都城……”
曹爽一听,刚才还满面怒容的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浑身一下子便软了下来。他呆呆地站着,半天没有反应,就像是立在高平陵边的一棵枯木,在大风中摇摇晃晃,没了主心骨。直到一旁的曹训推了推自己的哥哥,问道:“哥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曹爽这才回过神来,但此时他已经是六神无主了。曹爽能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只身几人在城外,保卫自己的只有狩猎时带出来的几十人的禁军,而自己的军队则全部在城中,有劲使不上。
见曹爽半天拿不定主意,曹羲给出了一个应急的办法,他道:“哥哥,现在太傅作乱,我们手中没有军队,根本无力跟他对抗。依弟弟之见,不妨先将附近的屯田兵临时召集起来,以暂时保卫皇上的安全。”
邓飏此时也定了定神,补充道:“大将军,此时太傅作乱,京城必定已经陷入贼人的控制,臣建议此事暂时不要告诉皇上,以免惊驾。另外,我们保卫天子之驾暂时留在伊水之南,在局势未明之前暂时不要返回洛阳城中。”
丁谧接着说道:“还可命召集来的屯田兵砍伐附近的树木建成鹿角以保卫皇上。”
关键时刻,智囊团也算给曹爽出了一些主意,于是曹爽照单全收,按照他们所说的吩咐下去。
在控制了洛水之后,司马懿开始梳理今天的行动,今天的行动看似是完美的,没有费多大的工夫,他们便一举控制了整个洛阳。他们很快地获得了太后的旨意,很好地控制了皇宫中的禁卫军,很好地控制住了城中曹爽等人的同党——不对,好像还遗漏了一个人:桓范。
桓范,就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劝曹爽要对司马懿多加防备的人,就是那个在曹爽出城之前还苦苦哀求曹爽集团不要全部出城的人,就是那个曹爽集团中难得的有智有谋的人。他是曹爽最为得力的助手之一,也是司马懿的心腹大患。
此刻,司马懿却忽略了这样一个极具威胁的人物,那么,桓范到底去了哪里呢?
当司马懿和他的兵士们在城中经过的时候,桓范被匆匆的脚步声惊醒了。他拨开窗户纸,看见外面急匆匆赶路的士兵们,便意料到大事不好。桓范赶紧起床,从自己府上花园的后面偷偷赶到了尚未被控制的东门。此时,东门的守卫已经收到了司马懿传下来的关闭城门的命令,将城门关闭。桓范一想,东门的守将司藩正是以前他手下的故吏,便对他道:“我有太后的诏书,快给我开门!”司藩将信将疑地打开城门,桓范和一同前来的大将军司马鲁芝一边挥鞭而去,一边喊道:“太傅谋反,你还不和我一起去城外!”此刻司藩才意识到上当了,连忙命人去通知司马懿。
当司马懿得知桓范这个关键人物已经出城的时候大吃一惊,他后悔自己百密一疏,后悔放跑了这个曹爽智囊团的干将。太尉蒋济在一旁看出了司马懿的心思,安慰道:“太傅莫要担心。如果曹爽这废物早些能够听桓范的话,也不至于会有今天。他平时不听桓范的话,难道今天就会听了?”
蒋济的话使得司马懿稍稍宽慰了一些,但是司马懿仍然不放心,于是他亲手修书一封,称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夺权,对曹爽并无加害之心,如果曹爽肯放弃兵权回来,依旧保证曹爽的爵位,不会伤害曹爽的性命。
城外,曹爽和他的智囊团正手忙脚乱地安排对付司马懿的计划,又是召集屯田兵,又是造围栏。桓范和司马鲁芝的到来使得曹爽稍稍宽慰了一些,看到自己的智囊团又强大了一些,曹爽又看到了一些希望。桓范一下马,顾不上喘口气,便来到曹爽的面前说道:“司马懿在洛阳城中起兵造反,现在他们已经控制了洛水,洛阳城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现在,我们不如请陛下驾临许昌,然后调集各地军队讨伐司马懿。”
桓范果然不愧是曹爽智囊团的重要人物,此计一出,如果曹爽依计行事,占据旧都许昌,召集可以联合的力量和司马懿对抗,司马懿或许会感到非常棘手,而曹爽将会获得最大的翻盘希望。
但对于桓范提出的和司马懿对峙的主意,曹爽犹豫了,因为这样做的代价是和司马懿彻底撕破脸皮,而司马懿一生打过大大小小无数次仗,却很少输过。与其说是曹爽在听取桓范的建议时犹豫了,不如说是曹爽在面对司马懿时畏惧了,和一位常胜将军打仗,对于很少有过打仗经验的曹爽来说是非常可怕的。
正在曹爽犹豫不定的时候,司马懿派出的使者到了,带着那封司马懿亲笔书写的劝降信。曹爽浏览后,“惊喜”地发现了其中的“如果放弃兵权,将保留你的爵位,不会伤害你的性命”这句话。也正是这句话,让曹爽更加难以抉择。由于司马懿开出诱人的条件,使得曹爽对桓范提出的和司马懿对抗到底的主张产生了怀疑。
看到曹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就如一个妇人一般扭扭捏捏,拿不定主意,而在司马懿的使者来了之后曹爽甚至有偏向妥协的意图,冒死出城来投奔曹爽的桓范急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几乎是恳求着对曹爽说道:“匹夫临难,尚且知道求生反扑。您的军队,有不少在这附近,我们当前可以利用阙南别营和典农校尉的军队暂作抵抗。况且这里到许昌不过一天的路程,那里的武库足以支持大军的用度。我们所担心的不过是粮草。我身为大司农,又带来了印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桓范的一番话,堪称是肺腑之言,连在场的曹训等人听了都为之动容,沉默不语。
不久,司马懿听说曹爽还在犹豫,便又派出了第二拨人前往,分别是侍中许允、尚书陈泰以及曹爽所信任的殿中校尉尹大目。他们都和曹爽有一定的交情,而他们来的目的就是劝说曹爽放弃抵抗。此刻,曹爽的心被两股强大的力量撕扯着,一股力量促使他放弃抵抗,回到洛阳城中去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另一股力量则是劝说他前往许昌,和司马懿对峙。两股力量不分伯仲,令曹爽的心万分纠结。
究竟是打还是降?曹爽陷入了迷茫,而曹爽手下的智囊团也是各有各的意见,这就使曹爽更加难以抉择。身为大将军,曹爽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又一次显露出了自己的优柔寡断和志大才疏,他十分窝囊地对所有兄弟和亲信说:“你们先别着急,今夜等我好好想一想再说。”
洛阳城外的夜,很冷,漆黑的林子里,冷风吹过,曹爽等人居住的帐篷则显得孤零零的。帐篷外拴着的马匹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低声地喘着气,偶尔活动活动几乎已经被冻僵了的蹄子。就在这一夜,曹爽收到了和自己还算友好的蒋济的信,蒋济在信中再一次向曹爽申明了司马懿的态度,即只要放弃抵抗,回到洛阳后依然保留其爵位。这,是司马懿发出的第三波攻势。
这一夜似乎过得特别快,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营帐的窗户照射进来的时候,一夜没有合眼的曹爽意识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而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就是他自己。他穿好衣服,来到营帐外面,看到外面早就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曹羲、曹训、何晏、邓飏、丁谧,还有那个总是在自己面前喋喋不休的桓范。看起来,他们早已经聚集在了这里,等待着曹爽作出最后的决定,这个决定不仅决定着曹爽的命运,也将决定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杀曹爽剿清余党
曹爽抽出了手中的宝剑,环顾了所有在场的人一眼后,将宝剑无力地抛下,说道:“太傅之意,不过是兵权。我现在不指望再掌权了,回家当个富翁总可以吧!”
此言一出,桓范如同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他大哭起来,朝天喊道:“曹子丹啊曹子丹,你一世英雄豪杰,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愚蠢至极的儿子啊。完了完了,虎狼之侧岂容酣睡,这下我也要跟着灭族了。”
敌得过司马懿的计谋,却抵不过曹爽的昏庸,这便是桓范的悲哀。
曹爽也没有去理会他,便叫了主簿杨综去取印绶交出。就在交出印绶前的最后一刻,杨综再一次问道:“您手中还有天子,掌控着大权,就这样放弃这些而被太傅拉到东市去砍头吗?”曹爽固执地摇摇头说道:“太傅不会失信于我的。”
就这样,交了印绶,解散了屯田兵临时组建起来的武装,拆散了护驾用的围栏,曹爽跨上马,和自己的兄弟同党一起往洛阳南门的方向走去。几个时辰以前,曹爽还和他们簇拥着小皇帝一起出城祭高平陵,那是何等的容光焕发,而现在却是如此下场,成王败寇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依然是这队人马,但是此时每个人的心情和出城时却是天壤之别。
曹爽等人无精打采地回到洛水旁的南门时已经时近正午,远远就可以看见在洛水浮桥上司马懿身披盔甲,胯下骑着他心爱的战马,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十岁,根本不像是几天前那个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病重老朽。司马懿,上一次装病骗过了曹操的刺客,使得自己有机会到胡昭那里潜心修学,而这一次装病骗过了曹爽,几乎从曹爽的手中一举夺过了整个帝国的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