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虎京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眼皮眨了一下。那采药青年道:“你输了!拿钱来!”
虎京只得摸出一把钱,交给他道:“兄弟,你厉害!”接着指着李靖道:“这是我们李大人。”
采药青年接了制钱,才向李靖行礼:“草民见过大人。”
李靖回礼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道:“小人张二娃。”
李靖道:“张二娃,你这攀爬绝技,是何人所授?”
“你说啥子?”张二娃似乎没听明白。
顾水生赶忙说:“大人问你,是哪个教你在悬崖上爬来爬去的?”
张二娃挠挠脑壳,道:“这个还用教嘛!小人自小失了双亲,跟着姐姐长大,自然就会爬嘛。再说,这悬崖上的药,才管钱嘛,所以,就爬上去采了卖钱嘛。”
虎京大失所望。以他的机敏,猜中李靖见张二娃有此本事,欲招至军中听用。然而这张二娃是山野草民,啥也不懂。
“二娃,你每天采药,能赚多少钱?”李靖耐心地问。
“这个……”张二娃道,“小人还真没算过,一个月,大概五个钱吧。”
“要是我每月给你五十钱,你会不会跟我去吃皇粮?”李靖问。
“不去。”张二娃肯定地说,“钱再多也不去。”
“为啥呢?”顾水生也觉得奇怪。大凡山野之民,撞破脑袋都想吃皇粮。看来这小子是个笨蛋。
“小人不能离开姐姐。”张二娃道,“若是大人没别的事,小人这就回家了。”
虎京心下有气,心想你小子真不识抬举。
李靖却微笑道:“二娃,人各有志,我不勉强,请回吧。”
张二娃就将钱还给虎京:“这位大哥,你当真了得。实际上,你没输。”
“这是……”虎京也蒙了。
“因为小人是夜眼,可以长时间不眨眼皮。”张二娃道,“小人曾与一条毒蛇瞪眼,瞪了半个时辰都不动,那蛇终于吓跑了。所以你与我斗眼,肯定输。”
虎京一怔。那张二娃嘻嘻一笑,快步走向山间。
李靖目送张二娃远去,一动不动。
虎京催促道:“大人,该回了。”
李靖道:“走,跟上张二娃。”
顾虎二人不敢多说,随李靖沿着张二娃的足迹,向林间走去。
转过山嘴,却不见了张二娃。虎京料想这张二娃故意甩掉他们,便道:“大人,还是回去吧。这张二娃虽有攀爬之术,但就算被大人招至军中,又有何用?”
“虎京,我遇此奇人,岂能不用?”李靖道,“要征服萧铣,一是大造快舰,二是训习水军。造船有顾参军,我放心了;而这水战,须得张二娃这等人才方可。”
“大人,张二娃会爬悬崖峭壁,打仗就不见得行了。”虎京道,“大人是武学行家,这张二娃根本不会武功。”
“再厉害的武功,能够飞到船上去?能够飞过城墙?”李靖耐心地说,“虎京,打仗不是当独行侠,需要集合各方人才,才能战胜敌人。以前兵家往往将兵法放在第一,实际上应该把辨别人才、因才施用放在第一。”
虎京若有所思,道:“大人,可是这张二娃不愿吃皇粮啊。要不,我去把他绑了来。”
“万万不可。”李靖道,“虎京,你要记住:对任何人,哪怕是你的敌人,都不可用强。你可以将别人打败,但极难让别人屈服。只有让对方心服口服,才算是真正的胜。”
虎京抱拳道:“多谢大人教诲。可那张二娃,不想去军营,大人又想要他,如何是好?”
“所以我们得到他家里去看看嘛。”李靖道,“他不去,自有因由。也许,是他姐弟情深,不忍相离吧。”
三人说着话,又走了很远的路,却始终不见张二娃半点人影。
天色渐晚,飞鸟投林,扑扑有声。虎京焦急,道:“大人,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山高路险,林深月暗,万一有个差池,赵郡公会怪罪的。”
李靖却伫立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听到了一缕琴音。
琴音在黄昏宁静的山间飘荡,初时如云雾缠绕在山巅,时隐时现,飘忽不定;继而如幽涧寒流,淙淙铮铮,冷冷清清,没有一丝烟火之气,仿佛这声音从隔世传来;忽而琴声逐渐高亢,俨若行云流水,清风拂波;进而如江水泛涨,危舟过峡,颇有万壑争流之势,令人目眩神移;琴声急转,清波万顷,日丽风和,渐渐音律融入山风之中,消于无形。
李靖凝神静听,心中意象大开。多年来,他把主要精力用在研究兵法上,渐渐疏离了琴棋书画。今日在这巫山深处,听得如此绝世琴音,心头涌起说不出的感觉——是悲是喜?是乐是愁?已无从分辨。
顾水生虽是造船工匠,毕竟读过几天诗书,略微感知了琴音中的韵味;虎京以前是大盗,虽然跟了李靖后读书习字,但不过是些场面上应景之文,对如此高妙的琴音毫无感觉。二人见李靖如痴如醉,本想催促,但又怕李靖责怪,只好痴立林中。
半晌,李靖道:“两位,此间主人精通音律,必是世外高人。待会儿,你们切不可鲁莽。”
二人点头。李靖迈开步子,循声向林中走去。
穿过一片丛林,眼前是一片小竹林。借着黄昏的微光,依稀见竹林后的悬崖之下,有几间草屋。
走得近了,才见这草屋前扎了篱笆,空地间种了些菜蔬。正是春天,山风一拂,满鼻菜香。
李靖轻叩柴扉,朗声道:“在下三原李靖,适才闻得高妙琴音,是以前来拜访高士。”
屋中有一女声道:“李将军请进。”
李靖走近茅屋,见屋中黑糊糊的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不禁纳闷:此时天已过酉,正是掌灯时分,屋中主人不知何故,也不点灯。
李靖料想这屋中之人,必是张二娃的姐姐无疑。在这深山之中,竟有如此高妙之音,让见识多广的李靖暗暗称奇。
三人皆为男子,若硬闯女子暗室,太不成话。于是李靖停住脚步,道:“请问主人,这里可是张二娃的家?”
屋中女子答道:“正是。民女得知李将军前来,就让舍弟去沽些薄酒,以款待三位尊客。”声音宛若莺啼,清脆悦耳。
李靖方知是这女子以琴音引他前来,便道:“多谢主人。天色已晚,还请主人掌灯,以便我等拜见主人。”
“民女行动不便,还请客人自行点灯。”那女子道,“进门之后,左首桌上有火折,烛台就在旁边。”
虎京赶紧推门而入,借着微光,找到火折,点亮了蜡烛,室内随之一亮。
李靖跟着进门,但见草舍堂中,放着一把古琴,琴后的草垫上端坐一位女子,看不出年龄,一身素衣,黑发如瀑,眉目如画,活脱脱一个画中仙子。李靖年届五旬,早已淡却欲念。但这女人,实有摄人心魄之美,使他的心忍不住狂跳了几下。
李靖的夫人张出尘本是绝色女子,当年在杨素府上,多少京师王公子弟挖空心思,不过是为了博她一笑。然而张出尘却独具慧眼,相中了李靖,遂与之夜奔,成就一段佳话。但张出尘之美,美在莲出淤泥,是经过荡涤的美,毕竟沾染了些人间烟火;而这位女子之美,是天赋之美,恰似深谷幽兰,有人赏,她开放,无人看,她亦开放。
李靖三人进屋后,那女子道:“李将军及二位尊客,请坐。”
于是三人谢过,拖了张长条木凳坐下。
那女子道:“李将军,民女腿脚不便,双目不能视物,不能尽主人之谊,还望三位尊客原宥。”
李靖连忙道:“我等不速之客,擅闯贵舍,多有不敬,随意便好,姑娘切莫自责。”
那女子道:“小弟也是粗心,临行前也不掌灯。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请三位尊客稍坐。山野之中,只有青菜,不备荤腥,故而让小弟到附近村镇买些酒肉,招待三位。”
李靖见这女子谈吐,与张二娃大异,不禁疑云暗生,便道:“姑娘客气了。我是李靖,这二位,一位是本州参军顾水生,一位是我的兄弟虎京。”
于是顾虎二人报名行礼。
那女子还礼道:“二位尊客请了。”
“我等在林外闻得仙音,冒昧前来。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李靖道,“李靖才疏学浅,但姑娘琴艺,当世恐无人能及,实在令我等敬仰。”
那女子道:“李将军客气了,民女姓张名素弦,先父曾于隋文帝宫中做过乐师,后因祸变,逃至此地,娶我母亲,生下我与小弟。”
李靖一想,这就怪不得了。若非宫廷乐师,焉能调教出如此绝艺?但他又想:这张素弦自是承了父亲衣钵,但这张二娃却浑似莽汉,不知是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