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向孙中山讨价还价
史家常易受“事后聪明”(anachronism)的干扰,导致意识上的时代错误。蒋介石后来因孙中山的提拔而走运,更一再把自己与孙挂钩,俨然是孙中山最合法、最自然的接班人。史家从事后看往事,受到“后事”的蒙蔽,看不到“前事”的真相,不免误解以及渲染了孙蒋关系。
从孙中山的观点看,蒋介石当然是“自家人”,是他亲信陈其美的小兄弟,是肯打指模加入中华革命党的忠诚党徒,但是表示忠诚的党徒不止蒋一个,更何况还有一大帮亲信的“广东帮”,于是在芸芸“自家人”之中,蒋介石不过是一个可资传呼的年轻军人,绝不可能“三千宠爱在一身”。后来国民党剪接照片,凸显孙蒋一对一的形象,只是一相情愿的“反历史”(ahistorical)做法。
再从蒋介石看来,自陈其美死后,他已直属孙中山。孙之地位虽远高于陈,但陈其美那种同乡大哥的亲密关系,绝对无法取代。既然无法在孙中山心目中取得主导地位,蒋介石自1916年陈其美遇刺身亡到1924年正式被任命为黄埔军校校长,八年之中,对孙态度是欲迎还拒的。他对孙中山交给他的任务,很不热心,经常开小差,甚至在电催之下,仍然游山玩水,姗姗来迟。这种行为自可解释为一种以退为进的心术,甚至意含要挟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同时也可洞察到,在这八年革命消沉的岁月中,在孙中山并不得意的时期中,蒋介石的“势利眼”行径。在紧要关头,他情愿回上海玩股票,或登宁波天童寺去散心。让我们来摆史实,以明真相。
1917年,北洋“督军团”造黎元洪的反,孙中山乘机南下护法,同行的有章太炎、朱执信、陈炯明等人,并没有蒋介石。孙到广州去筹组军政府、称大元帅,但他是个空头大元帅,除少数卫队外,没有一兵一卒。所依靠的广西军头陆荣廷、云南军头唐继尧并不买大元帅的账,最后气得孙中山又跑回上海,痛斥南方的军阀与北方军阀,都是一丘之貉!
唯一的收获是陈炯明从广东省长朱庆澜收回于反袁战争结束后交出接管的三十个营。(朱氏改编为省长警卫队二十营,见陈定炎《怎样为陈炯明在民国史上定位》,《传记文学》第三七八期,第123—126页)由此一支武力成立了“援闽粤军”,由陈炯明做总司令。这是孙中山手中唯一的枪杆子,也有意将这支军队扩大,在广东建立根据地,于是又派许崇智做第二支队司令,带四个营,邓铿做参谋长。第二年(1918),在总司令部还来了个三十二岁的作战科主任(一称中校参谋),不是别人,蒋介石也!
当时陈炯明为了培育孙中山唯一的枪杆子,艰苦备尝。虽然如此,陈炯明还是苦撑下来。相对地,许崇智、蒋介石、邓铿等人,在苦撑待变之际,反倒不无动摇。孙中山1918年12月13日写信给许崇智、蒋介石,勉以“不可遽怀退志”,同一天写信给邓铿,认为“闻兄颇有离去之意,文意以为不然。……若兄行,则竞兄(指陈炯明)失有力之臂助,将来愈形困难”,就是证明。
“援闽粤军”于1920年8月16日漳州誓师,全军回粤,替孙中山抢广东做根据地。四天以后(8月20日),就进入了汕头。值得注意的是,孙中山这唯一的主力进军广州之际,蒋介石本人并不在军中。8月16日,陈炯明在漳州誓师之日,蒋介石本人正在家乡游山玩水!毛思诚《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明载这天行踪说:
薄暮,公在飞雪亭畔,倚崖侧乔松,鸟瞰千丈岩瀑布。会大雨,树杪重泉,溅珠喷玉,光色甚奇。登妙高台,南向突出,三面凌空,唯见众山之小、诸流之细,亭下(村名)屋舍俨然。(第三册,第5页)
8月18日,陈炯明在大埔、潮州、梅县作战攻下汕头前,蒋介石本人仍在家乡游山玩水!毛思诚《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明载这天行踪说:
公探隐潭。第一潭黝暗,在峡谷,圆径不过丈余,而深度莫测。潭前涓流一脉,经第二、三潭而入大溪。第三潭为一大岩穴,宽约二丈。上有覆盖。峭壁回合,前面开,高可百米突,右有激湍冲泻。叹为观止。(第三册,第6页)
别人在前方作战的时候,蒋介石在后方游山玩水,直到8月29日才回家。8月的作战他都没参加,9月的作战也没参加,直到10月11日,他才到了老隆前线总部,距离攻下广州(10月29日),只差十八天耳!换句话说,蒋介石在这次两个半月的战役中,他只参加了最后的十八天,并且,最后十八天中,他在最后十三天(10月16日)才赶上本军,最后九天(10月20日),因许崇智“病假”,才“以个人关系代许军长统率第二军作战”,过了一天多(10月22日),就拿下了惠州。
由于蒋介石有过上面这种“紧要关头就回家”的作风,引起我们彻查一下他与孙中山关系的种种,结果发现,他这种作风,倒也值得统计统计。
第一次——1918年3月15日,蒋介石就任“援闽粤军”总司令部作战科主任,但是干了四个半月,他就在前方作战之时,留书(7月31日)出走了。8月2日,邓铿派人到汕头留他,留不住;8月8日,孙中山打电报阻止他,也无效果。8月18日,他回到上海。毛思诚《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明载这天行踪说:
归沪,轮行稳疾。入夜,公对月华吐朗,追忆少时奉母游招宝山及天童育王诸胜光景。(第二册,第52页)
到了9月5日,蒋介石才停止出走,离上海。9月13日回到汕头。9月18日到了漳州总司令部。
第二次——9月26日,蒋介石升任第二支队司令官,司令部设在长泰。12月15日,吃了败仗,他“只身冲围而出”。(第二册,第65页)1919年3月5日,他又离开了部队,说是“请假归沪”。(第二册,第7页)5月2日,返长泰。7月4日,他写信给邓铿,说:“弟自去年怫然而去,赧然而归。……”(第二册,第77页)表示不想干了。9月2日、9月5日,他又游山玩水。10月28日,他去了日本。
第三次——1920年4月11日,他又回到漳州。4月13日,在总司令部议事。4月14日,筹定作战计划。可是到了4月16日,他又出走,到了鼓浪屿。4月22日,他又回到上海。6月28日起,他游山玩水,从普陀游玩起,直到7月2日,才回宁波。7月4日,再来上海。
第四次——7月16日,他又回到漳州总司令部。8月7日,他又回上海。8月13日起,游雪窦。8月16日,“援闽粤军”在漳州誓师了,蒋介石却还在游山玩水中!10月11日,他回到前线。11月6日,他又留书出走,信中说:“弟既不见信于总座,又不见谅于军长,而受欺于〔张〕国桢,是诚怀疑于上、受辱于下之时,能不自反而缩、见机而作乎”(第三册,第26—27页)11月12日,他回到上海。11月22日,回到奉化。11月23日,就上雪窦山游山玩水了。
第五次——1920年11月29日,孙中山到了广州,恢复军政府。1921年1月12日,孙中山电蒋介石,说:
介石兄鉴:援桂克日出师,请兄速来臂助。兄本允赴粤追随,勿再迟延为幸。盼复。孙文。阳。(第三册,第54—55页)
但是蒋介石显然仍在“迟延”中。1月12日,杨庶堪也有信给他,字里行间,颇能看出内情:
介石兄台鉴:……颇闻前日(2月29日)兄来沪,以读某函不快而归,方欲作书婉劝。……中山先生政治兴趣欲衰。……尤欲持以勉兄,共襄其业。且见兄之关涉重要,过于一般同志。中山先生从事创造,自当仗兄为前驱。然则先生撒手则已耳,如犹奋斗,吾辈安忍作壁上观故无论如何拂逆,皆当含忍而为之。兄此时固万万不能遽息。……何时来粤先示极幸。弟庶堪手启1月12日。(第三册,第55页)
1月15日,邵元冲也有信给他,字里行间,也能看出内情:
介石我兄惠鉴:……现时先生(指孙中山)既力促兄赴粤,则亦不能过拂其意。盖先生处能真心办事之人,实亦太少。吾人万不能不尽心以助之。……兄既谓中国宜大改革,宜彻底改革,则兄必已自任为负改革责任之一人。……故不能不自己努力、不能不为社会努力。否则一齐撒手,中国不成其为国家矣!真厌恶社会者,只厌世派隐士自杀者而已。故弟愿兄易厌恶中国社会之心理为爱社会,如慈母对于不肖之子,仍尽心力以谋感化之。此吾人应有之态度也。兄意以为何如……弟元冲顿。1月15夕。(第三册,第55—56页)
蒋介石在函电交催之下,才在2月6日到了广州。可是,只一个星期后(2月14日),他就“径归”而去。(见第三册,第62页)2月17日,又上普陀山游山玩水去了。(见第三册,第69页)
第六次——到了3月29日,孙中山电蒋介石,说:
介石兄鉴:……西征关系重要,一切须在事前筹划,兄来更速进行,幸即趣装。孙文。艳。(第三册,第69页)
4月4日,蒋介石回电,说:
动员无期,来亦何益,且反多阻碍,暂为缓行,特复。中正叩。支。(第三册,第70页)
4月8日,孙中山又来电,说:
介石、静江、季陶、展堂、仲恺诸兄鉴:昨开大会,以外交紧急,不可无政府应付,已决议设立建国政府,并通过克日北伐案。万端待理,务恳诸兄速来,商筹大计,精卫兄如可分身,亦望一临,无任企盼!文歌。(第三册,第71页)
4月21日,孙中山又电蒋介石,说:
密转介石兄:军事紧急,昨已下动员令,汝为(指许崇智)病新愈,非兄来计划助理一切不可,接电速来。文巧。(第三册,第72页)
在孙中山这封电报前(4月14日),陈炯明也电蒋介石,说:“克日将各军调赴前线……战事在即,望兄速来。”(第72页)4月22日,许崇智电张静江,说:“介兄来粤,吾军之幸,亦吾党之幸。”(第72页)4月24日,胡汉民电张静江,说:“今日开始攻击,先生(指孙中山)盼介兄来,欲将警卫团扩充训练,改国军以属介石。”(第72页)5月3日,胡汉民又电蒋介石,说:“望兄深念国事党事之艰难,积极负责,束装即来。”(第73页)但是,就在孙中山4月18日来电之日,蒋介石却又在游山玩水呢!毛思诚《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明载这天行踪说:
是日,携次公子纬国,复为天童之游。薄暮,由江东三眼桥放船,少焉,月出震方,波平如镜,攒峰倒映,人在画中。夜憩小白天童中院。刚逢佛节,香客扰人。翌晨,避往育王寺。登小磐山,再谒摩诃祖师墓。又历大磐山,回寺稍憩。复出山门眺瞩,公称天童全景,为四明诸名胜之冠。又次晨,探古天童及八指头陀冷香塔院。凡阅四日,归邑城寓舍。(第三册,第73—74页)
蒋介石在5月10日总算成行,可是,他一到了广州,据许玉麟《革命北伐纪略》,1921年孙中山北伐之师,困于桂林,“出湘不能,黔军又回黔”当儿,乃“改任李烈钧为北伐前敌总指挥,大总统亲统随身之滇、赣、粤、福诸军北伐”。当时陆荣廷分兵三路打广东,孙中山归路将断,情势危急,“李烈钧与讨贼粤军第二军长许崇智、讨贼福军司令李福林、讨贼滇军总司令朱培德、讨贼赣军总司令彭程万、讨贼赣军第一梯团司令李明扬、讨贼赣军第二梯团司令赖世璜等急由湘边回桂林,星夜水陆兼程,赶至梧州,留讨贼桂军师长刘震寰守桂林一隅之地,广西省长马君武亦急离桂林返粤,途中遇匪,伏于船底免死,财物劫尽,其妻子与随员,均被匪杀尽”。大家都在赴难援孙之时,而“时第二军少将参谋长蒋中正已回上海”!据毛思诚《民国十五年以前之蒋介石先生》1921年5月10日条下,这天蒋介石从家乡“起程赴粤,越旬日抵广州”(第三册,第74页),时间当是5月15日。可是到了24日,他做了一个梦,梦到“雪满山原,一白无际。惊醒后,身犹寒战。默念此必母病凶兆,因不自安,遽返沪归里”(第三册,第74页)——他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