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蒋介石评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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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蜀中无大将(6)

蒋介石原估计需经三个月战斗,才能歼灭新四军,不料前后不过一个多礼拜。论功行赏,三十二集团军司令上官长官独得奖赏法币五万元(当时一个上校的月薪大约是一百二十元)。1月17日,蒋兴奋之余,断然取消新四军番号,并将叶挺交军法审判。1月30日,对此事仍感满意,在日记上写道:

解决新四军案,撤销其番号,此为国民革命过程中之大事,其性质或甚于民国十五年3月20日中山舰事件也。(《蒋总统秘录》,第2717页)

他把此事与中山舰事件相提并论,甚有意思,有助于理解中山舰事件的性质,原来都是自我导演的反共狠招。不过,对他而言,皖南事变远不如中山舰事件成功,并没有把共产党压下去,甚至损人损己,完全得不偿失。蒋介石自以为得计,却忘了他以领导抗日的主帅,歼灭了一支于抗日有功的部队,于理已经有亏。他的军委会发言人说新四军叛变,因他们要开往被敌人占领的京、沪、杭三角地区建立根据地,更是自失立场,被毛泽东讥为“替日本帝国主义尽忠”,被扣上外通日寇共同反共的帽子(见《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734—735页),给延安提供了一个向重庆做猛烈政治进攻的大题目,令蒋处处被动,一面要钳制国内舆论,另一面又要向苏、美、英各国解释,弄得焦头烂额。特务不准重庆出版的《新华日报》发表新四军被围歼的新闻,已见心虚,而周恩来在1月18日报纸第二版开天窗处,仅书“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在第三版开天窗处,题了四言四句:“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反而轰动重庆,引起对中共更广泛的同情。国民党特务查禁报刊、捕打报童,反而愈描愈黑。蒋介石撤销新四军番号,更是失策!撤销有什么用反而把新四军“解放”了,不再隶属于以蒋为首的国民革命军序列。毛泽东于撤销后的第三天,就以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名义,命令陈毅代理新四军军长。该军虽被歼灭六千余人,但在华中与苏南总共尚有九万余人,蒋介石完全管不着了,也不再提调往黄河以北的事了。事实上,毛泽东于皖南事变后,将江南的新四军加上黄克诚部编了七个师,于1941年2月28日正式发布命令。不久又在华中建立三个战略地区,正好让红军在华中地区尽情发展。1949年5月,陈毅率领第三野战军攻占上海,并出任上海市长,谭震林出任浙江省主席,都是原新四军人马。即使在军事上,蒋也是绝对得不偿失的。

在政治上,毛泽东更是针锋相对,攻势凌厉,指责国民党亲日派策动反共高潮,欲与日本联合“剿共”,“以内战代抗战、以投降代独立、以分裂代团结、以黑暗代光明。其事至险、其计至毒”。(《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731页)这是相当严厉的指责,在这样严厉的指责下,难怪蒋介石对日和谈常常有心无力了。而毛泽东更进而提出十二条相逼,不仅要求认错、取消“反动命令”,还要求释放政治犯、废止一党专政、实行民主政治等。最有趣的是,毛还要求蒋“实行三民主义,服从总理遗嘱”,表示蒋既未实行,亦未服从。

在中共强大的政治攻势以及中外舆论压力下,蒋介石在1月27日公开表示,“绝不致因制裁叛逆而引起内战”,意思是不会为此与中共决裂,并强调不会像汪精卫那样破坏抗战,出卖民族,口气已经改攻为守了。3月1日国民参政院将闭幕,中共参政员七人声称皖南事变善后办法未定夺前,拒绝出席,又给蒋介石出了难题。蒋于3月8日会上保证“以后绝无剿共军事”,并“诚恳地向毛泽东、董必武等参政员劝勉”,并选举董必武为常驻参政员,以及释放被国民党第十六军扣留的八路军李华等二十五人。3月14日蒋还特别请周恩来夫妇吃午饭。(见唐纵《在蒋介石身边八年》,第198页)此一发展促使毛泽东于3月12日致电周恩来时,径骂蒋介石“这个大流氓,实际是欺软怕硬的”。中山舰事件使蒋介石的反共潮得逞,但新四军事件不仅未得逞,反而更加倒退,他想统一的军令、政令,更加无望了。

很多人认为皖南事变终结了国共合作,甚至说毛泽东因共产国际压力才同意抗日统一战线,正好乘此机会终结,真是笑话!蒋不要决裂,毛为何要决裂难道希望蒋日和谈成功,联合起来“剿共”吗毛因皖南事变对重庆做猛烈的政治攻击,抓住“理”字不放,然而攻击之余,他不指名蒋,只称“亲日派”,而且以“实行三民主义,服从总理遗嘱”以及保卫民族国家为说,显然留下余地。毛泽东在这场斗争中,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有理、有让、有利”,确是高招。“江南一叶”的凋零,给延安获得广泛的同情与支持,此一政治资本的利息也滚滚而来。

1943年5月下旬,共产国际忽然解散,蒋介石以为共产主义完蛋了,乘机再度招降中共,哪知就毛泽东而言,没有了共产国际,犹如少了一个管头管脚的“婆婆”,反而成了天外无天的中共首脑,有了最后决定之权,蒋介石又打错了如意算盘。

§§§第三节蒋美关系之奇

许多人对蒋介石与美国关系的看法,过于想当然耳以及简单化。他并不是靠亲美起家,而是靠苏俄起家。如果没有苏俄在中国,北伐根本无从伐起。北伐以后,蒋宋联姻之后,蒋美关系仍不甚热络,与德国的关系倒更为密切,来了大批德籍军事顾问。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表面上看,美蒋关系进入蜜月时期,事实上,酸甜苦辣都有,根本不仅是甜蜜蜜。

对美国而言,日本侵占东北,不仅有违其一贯的门户开放政策以及1920年华盛顿会议的精神,而且公然践踏1928年的《非战公约》。美国为了本国利益与世界和平,理应对日严厉制裁,然而由于欧战后孤立主义思潮抬头,对华商业利益之无足轻重,以及殖民地菲律宾孤悬远东,不敢亦不愿制裁日本,仅采温和的“不承认政策”。卢沟桥事变后,中日爆发全面战争,《时代》杂志虽以蒋氏夫妇为该年的风云人物,但美国仍未予日本以制裁,只是对中国被侵略的同情心大为增加,并继续强调门户开放以及中国领土完整诸原则。斯即美国外交史学者所习称的“参与而不受约束”(participation without commitment)的政策。换言之,美国不会在远东放手,但亦不会因约束而被卷入战争。

蒋介石于淞沪之战前后,颇冀望于华盛顿《九国公约》会议制止日本,虽然失望,仍然希望英美有所作为,至少能够援华或调停。胡适等学者于1937年秋奉命赴欧美进行国民外交,即因此故。

1938年9月17日,国民政府正式任命胡适为驻美利坚合众国全权大使,10月6日赴华府上任。10月17日就收到蒋介石致罗斯福总统长电,表示:“中国人民深信唯有美国政府为唯一可以为获取公正和平之领导者;如美国有意发起邀集有关国家举行谋致远东永久和平之会议——如华盛顿会议之先例,此正其时。”(电文见吴相湘《民国百人传》第一册,第178页)19日,白宫回电婉谢,“实则谓调解时期未到”(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三册)。21日,经济部长翁文灏又写信给胡适说,中国的出路,“似莫如由美国严重压迫日本,联络英法,召开会议,共图解决,国命存亡,关系至巨”,希望胡大使与美国要人面商具体办法,以达救国目的。(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383—384页)11月8日晚上,翁又来电,“说国内有一部分人鉴于实力难持久,愿乘此媾和”(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三册)。于此可见,胡适出任大使的要务,除了借款之外,就是希望美国政府干预媾和,抗战的决心云乎哉

胡适原是鸽派,曾唱不抵抗的低调,但此时他已坚信和比战难,主张苦撑待变,显然与蒋政府的训示有异。胡氏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不听使馆游崔二君的劝阻,给翁文灏回了一通私电,有云:“六年之中,时时可和,但事至今日已不能和。六年中,主战是误国,不肯负责主和是误国,但今日屈服更是误国。”(《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三册,1938年11月13、14日)胡适的不听话与自作主张,很快便有反应,1939年7月中旬美国报纸报道来自重庆的消息,说是严惠庆将取代胡适为驻美大使。(见同书第十四册,1939年7月13日)这当然是一种警告,并未真正执行。同年10月,胡适与美国国务院官员谈及和解中日战事的可能性之后,花了四十天的工夫写了一份英文说帖,说是日本若能接受九国公约的规定和解,中国当然欢迎之至,但这是不可能的,强调和议的种种困难,也就是他所说的“和比战难”。胡适发出此说帖后,自谓“政府若知道我这四十多日的苦心,必定要大责怪我”,不过他说:“我不避这种责任。”(见同书,1939年10月14、15日)当蔡元培于1940年死后,又传出胡适将调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消息,但胡适“为国事计,实不想在此时抛了驻美的使事”,乃明言不做大使也不就中央研究院院长。结果重庆官方于7月23日正式否认召回胡适大使之说,不过蒋介石派来了宋子文,用胡适的话说:“来了一群太上大使。”(见同书,1940年5月24、25日,6月2日,7月12、19、24日,12月17日)“太上大使”宋子文当然不仅仅是“监视”胡适,更重要的任务是向美国要钱、要飞机。1941年3月蒋介石得知《军火租借法案》适用于中国,立即要求宋子文提出一千架飞机、三十个师装备等要求。珍珠港事变爆发,美日开战,蒋介石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1941年12月8日自记曰:“抗战政略之成就,本日达于极点。”(《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山城陪都一片鼓舞,美国不得不全力支持蒋介石了。于是1941年12月23日,宋子文被任命为外交部长,胡适向他说:“你回去时,若有更动驻美使节的需要,我随时可走。”(见同书第十五册,1941年12月24日)胡适终于1942年8月15日,收到免去他大使的电报,并于一个月之后的9月18日离开华府双橡园。战争还未结束,他的大使生涯已告结束。唐德刚说:

胡先生故乡的农民就有一句土话说:“捞鱼摸虾,耽误庄稼!”胡氏身为中国抗战期中的驻美大使,好多外交上重要的“庄稼”他丢下不做,而拼命去“捞鱼摸虾”,岂不该撤职(《胡适杂忆》,第16页)

其实撤职的最主要原因,乃是傅斯年直告胡适的所谓:“对介公未能奉令承教,去年说是介公有一电,先生回电径告以不可行,当然介公的想法不见得做到,然此等对付法,非其习也。”(《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477—478页)不按蒋介石的习惯办事,连胡适也该撤职。胡适上任不久,还没有“捞鱼摸虾”,已传出调职的消息了。

日本于1941年12月7日偷袭珍珠港(华府时间为12月8日),美国对日宣战,蒋介石顿成罗斯福的作战伙伴。白宫于翌年元旦就向胡适大使说:“可告知蒋先生,我们欢迎中国为‘四强’之一。”(《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五册)在蒋介石领导下的破碎中国、被日本鬼子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中国,忽然之间可以成为世界四强之一,难怪胡适要在“四强”两字上面加个引号。原因无他,罗斯福见及四亿人口大国的潜力,提升中国可平衡苏俄,以及蒋夫人访美热潮为他的中国政策提供了民意基础。(参阅Dallek,FDR and American,Foreign Policy,p.390-391)胡适所谓的“苦撑待变”,终于有了出头天。不久经援、军援源源而来,蒋宋美龄访美轰动一时,其受欢迎的程度,美报比之于20年代飞越大西洋的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高潮还在后面,那是1943年年底的开罗会议。

开罗会议使中国以“四强”之一的地位、使蒋介石以“巨头”之一的地位,参加历史性的高峰会议。顾维钧已说得很清楚,这一切“实有赖于罗斯福”(见梁敬《开罗会议》顾序)。罗斯福于1943年已考虑到战后的世界秩序,在这一考虑中,他希望出现一个统一强大而亲美的中国,以填补日本败亡后亚洲的权力真空,故不理会英、苏的阻梗,一意提升中国的国际地位。英、苏阻梗并不是妒忌中国强大,因为当时中国根本不强大,而是认为名实不副,但罗斯福则要以提高名望,来帮助中国强大。由于罗斯福的坚持,蒋介石才得以赴开罗开会,与英、美两元首平起平坐,共同商讨战略以及战后的善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