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中的大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但是,唯有思考这些问题的人才可能真正拥有自己的生活信念和生活准则。
2
人生中有些事情很小,但可能给我们造成很大的烦恼,因为离得太近。人生中有些经历很重大,但我们当时并不觉得,也因为离得太近。距离太近时,小事也会显得很大,使得大事反而显不出大了。隔开一定距离,事物的大小就显出来了。
我们走在人生的路上,遇到的事情是无数的,其中多数非自己所能选择,它们组成了我们每一阶段的生活,左右着我们每一时刻的心情。我们很容易把正在遭遇的每一件事情都看得十分重要。然而,事过境迁,当我们回头看走过的路时便会发现,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不多的,它们奠定了我们的人生之路的基本走向,而其余的事情不过是路边的一些令人愉快或不愉快的小景物罢了。
3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时刻,我们都无法留住。人人都生活在流变中,人人的生活都是流变。那么,一个人的生活是否精彩,就并不在于他留住了多少珍宝,而在于他有过多少想留而留不住的美好的时刻,正是这些时刻组成了他的生活中的流动的盛宴。留不住当然是悲哀,从来没有想留住的珍宝却是更大的悲哀。
4
既然一切美好的价值都会成为过去,我们就必须承认过去的权利,过去不是空无,而是一切美好价值存在的唯一可能的形式。
5
世上事了犹未了,又何必了。这种心境,完全不是看破红尘式的超脱,而更像是一种对人生悲欢的和解和包容。
6
人心中应该有一些有分量的东西,使人沉重的往事是不会流失的。
7
人生有千百种滋味,品尝到最后,都只留下了一种滋味,就是无奈。生命中的一切花朵都会凋谢,一切凋谢都不可挽回,对此我们只好接受。我们不得不把人生的一切缺憾随同人生一起接受下来,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心中就会产生一种坦然。无奈本身包含不甘心的成分,可是,当我们甘心于不甘心,坦然于无奈,对无能为力的事情学会了无所谓,无奈就成了一种境界。
8
我们平时斤斤计较于事情的对错,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在一位天神的眼里,这种认真必定十分可笑。
9
我相信,终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是会对一草一木产生感情的,他会与它们熟识,交谈,会惦记和关心它们。大自然使人活得更真实也更本质。
10
人在世界上行走,在时间中行走,无可奈何地迷失在自己的行走之中。他无法把家乡的泉井带到异乡,把童年的彩霞带到今天,把十八岁生日的烛光带到四十岁的生日。不过,那不能带走的东西未必就永远丢失了。也许他所珍惜的所有往事都藏在某个人迹不至的地方,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其中一件或另一件会突然向他显现,就像从前的某一片烛光突然在记忆的夜空中闪亮。
11
我不知道,我的本质究竟是那独一无二的“自我”,还是那无所不包的“大全”。我只知道,对于我来说,无论是用“大全”否定“自我”,还是用“自我”否定“大全”,结局都是虚无。
12
我们不妨站到上帝的位置上看自己的尘世遭遇,但是,我们永远是凡人而不是上帝。所以,每一个人的尘世遭遇对于他自己仍然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13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如是说。
既然祸福如此无常,不可预测,我们就应该与这外在的命运保持一个距离,做到某种程度的不动心,走运时不得意忘形,背运时也不丧魂落魄。也就是说,在宏观上持一种被动、超脱、顺其自然的态度。
既然祸福如此微妙,互相包含,在每一具体场合,我们又非无可作为。我们至少可以做到,在幸运时警惕和防备那潜伏在幸福背后的灾祸,在遭灾时等待和争取那依傍在灾祸身上的转机。也就是说,在微观上持一种主动、认真、事在人为的态度。
14
虽然没有根据,但我确信每个人的寿命是一个定数,太不当心也许会把它缩短,太当心却不能把它延长。
15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当我们自以为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所做的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别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设、想象、类比等等。
不过,我不反对这样做,因为对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们除了用各种诗意的解说来鼓励自己之外,还能够怎样呢?
16
一个人预先置身于墓中,从死出发来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就会具备一种根本的诚实,因为这时他面对的是自己和上帝。人只有在面对他人时才需要掩饰或撒谎,自欺者所面对的也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自己在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
17
死亡是神秘的黑夜,生命如同黑夜里一朵小小的烛光。它燃烧,照耀,突然被一阵风吹灭;或者,逐渐暗淡,终于慢慢地熄灭。
在另一个黑夜里,同一朵烛光会不会重新点燃?
也许,在天国里没有黑夜,只有光明,所有的烛光其实并未熄灭,只是回到了那永恒的光明中?
18
对于死亡,我也许不是想明白了,而是受了哲人们态度的熏陶,能够面对和接受了。
19
随着老年的到来,人的自我意识似乎会渐渐淡薄。死的可怕在于自我的寂灭,那么,自我意识的淡薄应该是一件好事了,因为它使人在麻木中比较容易接受死。
可是,问题在于:临死时究竟清醒好还是麻木好?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设想是,若是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死时肯定会更痛苦,但同时也会更自持,更尊严,更有气度。
20
恰恰是当一个人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他与世界之间最有可能产生一种非常有价值的交流。这种死别时刻的精神交流几乎具有一种神圣的性质。一个人在大限面前很可能会获得一种不同的眼光,比平常更真实也更超脱。当然,前提是他没有被死亡彻底击败,仍能进行活泼的思考。有一些人是能够凭借自身内在的力量做到这一点的。就整个社会而言,为了使更多的人做到这一点,便有必要改变讳言死亡的陋习,形成一种生者与将死者一起坦然面对死亡的健康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将死者不再是除了等死别无事情可做,而是可以做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便是成为一个哲学家。我这么说丝毫不是开玩笑,一个人不管他的职业是什么,他的人生的最后阶段都应该是哲学阶段。在这个阶段,死亡近在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最大的哲学问题。只要他能够正视和思考,达成一种恰当的认识和态度,他也就是一个事实上的哲学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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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有什么可思考的?什么时候该死就死,不就是一死?—可是,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会不会也是一种矫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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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兴奋了,不停地吸烟。烟有害于健康,会早死的!死?此时此刻,这是一个多么遥远而抽象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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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中来,为何不能回到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