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心惊肉跳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琬若怎么也记不清。有一次她半夜突然被一阵并不太大的响声惊醒。她偷偷起床隔着门缝看到了日夜想念的父亲,于是忍不住扑过去投进了爸爸的怀里。爸爸,今晚在家吗?明天可是我的生日,你能带我去海河边买煎饼果子吃吗?琬若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父亲点点头,然后让琬若到房间去睡觉,自己又重新开始烧着一张张纸……
第二天琬若醒得早,当她满面春风地起床后找到母亲想告诉昨晚父亲答应她的重要事情时,只见母亲两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哭泣着。
妈妈,爸爸呢?琬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便问。
母亲慌忙擦一擦眼泪,说:爸爸……他出远门了。然后再也没有说第二句话。
后来琬若才知道,这一次父亲遇到了麻烦。他烧完文件刚想离家就被守在巷口的日本兵逮住了。父亲被关进监狱后,日本宪兵队用尽了各种酷刑,但仍然毫无收获。于是便用几只特大的灯泡日夜不停地架在琬若父亲的眼前,以图用这种方法叫他开口交待天津地下抗日力量的情报。然而宁死不做汉奸的琬若父亲视死如归一声不吭。敌人无计可施,便决定枪毙琬若的父亲李曜林。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当教师出身的李曜林被一个在日本宪兵队里当差的学生看到了。也许是盅心发现,这位给日本人卖了多年命的年轻人做出了一次冒险行动,在混水摸鱼中偷偷将李曜林先生从狱中放跑了。
出狱后的父亲没有回家,而守家的母亲和瑰若三姐妹却开始了更加惊恐的生活。日本鬼子为了追捕逃跑的死囚犯,有时一个星期里就要上琬若家搜寻几次,而且从不分白天和夜间。日久天长,琬若的母亲一听到宪兵穿着铁钉的皮靴咚咚敲响木楼梯时,她的头就会神经质地跟着摇起来,从此这个病根一直痛苦地伴随了她整整一生。
妈妈,妈妈--日本人终于投降了。海河边重新有了中国人自己的欢乐与笑声。可在琬若的眼里,母亲不仅没有因为在八年抗战的白色恐怖下为父亲和那个家所做的种种牺牲而得到父亲的任何尊重。相反她仿然受着不公平的待遇和暴力的摧残。那一年琬若作为美国国务院世界青年领袖培训计划代表,出访归来刚刚踏进家门没几天,善良勤劳的母亲便带着对丈夫的无悔无恨和对女儿们的一片期望而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琬若哭得极其伤心,以至当她本人也过了母亲在世那个年龄再谈起自己的母亲时,她依然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泣不成声道:我一辈子感到遗憾的是没能让母亲亲眼从我和美的家庭与成功的事业上看到她本人应该获得的那份应有的尊重与收获……
妈妈,妈妈—一琬若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
这是98号公路的一个小镇上的医院。牧师和一旁的护士微笑地站在她的病床前。
小姐,你可以放心了,医生和护士会照顾好你的。不过现在你还不能见到你的男友……
琬若终于可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当她听救助她和宝和的那位牧师这样说后不由着急地追问:我的男友在哪里,他怎么样了?让我去见见他,快快!
你现在不能去,他还在抢救之中。
琬若一听,整个身子又如沉人万丈谷底
一墙之间传递生死情书
其实,琬若牵挂的心上人就住在与她一墙之隔的病房,只是陈宝和的伤势相当严重,尤其是脖子部位被严重压裂震断,医生正在尽全力进行缝合外部伤口。
琬若急死了。她醒来第一件事是想看一眼不知是死是活的陈宝和。而眼前的这一切对她来说发生得太突然,太意外,又太不知所措。
自从因为父亲在抗战期间的天津地下工作为政府立了大功,国民党政府给了他一个立法委委员的头衔后,身为李家公主的琬若就一直一帆风顺。虽然留学美国是只身一人,可这是她青春理想中最向往的前程。踏上这块充满诱惑的土地后,由于她在台湾已经成名的身份和亭亭玉立的娇美形象,她一直沉浸在别人的追求和慕恋之中。
就在昨天,当她正式决定跟着男友从旧金山迁至西雅图的那一刻,她李琬若还兴奋得跑进一座基督教堂,对上帝说了几十声感谢恩赐的话呢!
是的,那是太幸福和太浪漫的决定。
那天,宝和依然开着他的那辆老爷车将她拉到他们常去的海滩。小伙子一变唯唯诺诺的神态,突然将有力的双臂拥抱住琬若,激动得很长时间说不出话。
宝和,你今天怎么啦?琬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
小伙子的脸涨榻通红,后来他终于开口:Lily,我今天已经完成博士学分了,而且同时接到了在西雅图的波音公司的招聘。你知道我拿到这两份东西后,第一件事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琬若好奇地问。
我要带休去西雅圈!
可我在旧金山州立大学的学业才刚刚开始呀!琬若顿感紧张。
是的。小伙子把琬若接得更紧。正因为我知道你刚剐开始这儿的学习,所以我才要把你带到西雅图去。我还知道你对社会工作专业特别有兴趣,在西雅图的美国一流学府华盛顿大学就有社会工作专业,你能在那儿接受最理想的专业教育,而我在波音公司工作,我们天天在一起,你觉得怎样?快说!你快说行吗?
琬若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脑海出现了空白,只有全身的热血在翻滚……
去吧,Lily,我要娶你为妻。跟我一起到西稚图去吧!啊?小伙子的胸膛在不停地起伏,跟里的爱火在熊熊燃烧。
琬若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烤灼着,渐渐地,她的眼里流出了热泪。
我跟你去西雅图……
Lily,我最亲爱的……
小伙子就这样把一位骄傲的公主俘虏了。而在这车祸之前,他们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
是的,一个是美国名牌理工大学的博士毕业生,又将马上进人待遇很高的著名飞机制造公司工作;一个是已经成名且前程似锦卫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而她钻研的专业又注定她未来一定是个受人尊敬的公众人物。
也许上帝总是把幸福与浪漫升华为一种命运,一种需要去体昧的和努力创造与经历痛苦的过程。
突如其来的车祸,使青春命运一向高奏阳光与欢乐的琬若完全处在命运未卜的境地。且不说男友是死是活,抢救过来后能否恢复如常,就只说服前的困境就令她这个在异国他乡的孤单女孩子不寒而栗。她来美不是半年,旧金山州立大学的学业刚剐放弃,至今半途出车祸,连个栖身之地都不知在哪儿?医院?永远栖身和生话的日子就在这儿?昂贵的医疗费,谁出?宝和孤单一人,根本无法同远在天津的家人联系,即使辗转联系上又能支付几个美金?
一切的一切,使这位从没有因为钱而困惑的她,一下子被逼到了绝境。好想急电告诉台湾韵父亲,但又不敢,生怕原本孤独伤感的父亲承受不了这意外事件而为她过度担心。
宝和,你让我怎么办呀?琬若想到这儿两眼泪水顿涌。但现在令她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些,从车祸现场被人送进医院至今的几天里,宝和的生命与伤势怎么样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医生,我必须要知道我的男友情况怎么样了。我要去看他……琬若流着泪恳求医生和护士。
医生摇摇头,坚定地:NO,NO!
还是那位与琬若年龄相仿的护士小姐有同情心。她悄悄告诉琬若:你的男友全身被石膏包着,不能动弹。不过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你可以给他写信。
写信?仅一墙之隔?
嗯,一墙之隔给男友写信不是很浪攫吗?护士小姐朝琬若耸耸肩,友好而神秘地笑笑。
谢谢。请你等一等。琬若转身趴在床头,刷刷刷地挥笔疾书起来。她用最短的时间将一生的企盼和全部的思恋,写在了一张纸上:宝和:我亲爱的心肝,感谢上帝,你可好吗,告诉我你哪里痛?哪里伤得最厉害?脑子是否受伤?我要知道,我要看你,我要在体身边,亲着你,接着你。这儿的医生真心狠,不准我看你。可你的Lily看不到你会发疯的!拽脸上的伤不太重,只是头里面很痛,浑身都痛。不能动。可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没有关系,不久就台好的。我想我们要给Boeing公司打个电话,应该告诉他们一声。
另外如果需要钱,我可以想法尽快通知家里。雨这一切我都想听到你的意见。你的心肝,我在这儿每时每刻等待你的音讯。
吻你的Lily
琬若顾不上重新扫视一遍,就急急地将字条叠好折在信封里,双手颤抖着交给了那位护士小姐。
我真心地拜托你了!
放岳。一定将你的情书送到罗密欧的手中。
太谢谢了。中国的朱丽叶感激着,同时又期盼着。
那时间有多长?十分钟?一个小时?
太长久了!自护士走后,琬若坐立不安地站在病房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真是望眼欲穿。
傍晚,护士终于在琬若的病房门口出现了。
护士小姐,有我的信吗?琬若早已忍不住了。
信?什么信?护士装出几分惊诧反问道。
琬若好不失望。难道他还不能……
小护士突然哈哈乐了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在琬若面前扬扬:这可不是你要的信。它是中国的罗密欧写给他中国的朱丽叶的情书!
琬若的脸顿时绯红,她一把抢过字条,然后急不可待地趴在床上看起来,当她仅仅扫了一遍,两眼就被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Lily,我的心肝,你还好吗?这是我最担心和牵挂的,我想把所有的不幸和疼痛留给我一个人有多好,真的,你是我的心肝,我不想见我的心肝宝贝有一点点伤疼,都会要我的命的。至于我现在尚好,你不要惦记,医生说保证我可以好的,大概现在最需要的是治疗。Lily,你要忍耐、挺住,因为这需要时问。亲爱的,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和爱你。
Your Paul
这是一封特殊的情书。
这是一封从死神那儿拥抱而再生的情书!
琬若伏在床头大哭起来,这是生死之别后的幸福泪水,这是缠绵恋情转为刻骨铭心爱情后的泪水。淌吧,让它淌个彻底,淌个无止
护士!护士--琬若突然发现身边的护士走了,急得又大叫起来。
什么亭小姐?护士紧张地折回病房。
求你再等一等。我还要给男友回封信。琬若一边抹着泪痕,一边抄起笔又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小护士突然一声尖叫,随后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上帝,我要改行成邮差了!
琬若破涕为笑地将又一封信交给了她,并说:不会的,你永远是天使。她给了护士一个甜美的吻。
哇--我太幸福了!小护士顿时夸张地高喊一声。
于是,在以后的那些分分秒秒和日日夜夜里,这座美国小镇的医院里,两间仅有一墙之隔的病房间,演绎和营造了一段感人肺腑的隋书热流,那爱意情源时而如激流汹涌,时而如缠绵细水,把整个医院都感染了。然而美国是个讲究实际的国度。爱情和情书并不能代替有数字符号的美金美钞。没过几天,医生告诉琬若:你们必须离开这个医院,这儿的医疗条件不行,陈的伤势还严重,应该到条件好的医院去治疗,以免耽误而造成终身遗恨。
当然,绝不能让他留下残疾,他还年轻,我们还没有……琬若一听赶紧说。
是的,但你们离开这儿前还必须预先把所有的医疗费结清。
多少钱?
医院的财务主管拿出长长的一串单子。
琬若就差没有吓得昏倒。可即使昏倒了该交的钱还得交,美国是个法治国家,除非你能拿得出正式公民的保险记录卡可免交医药费。但琬若和陈宝和是留学生,缺的就是这个。
那就交钱吧。耽误了交钱是小事,可耽误了转院事情就大了。
医院不是在吓唬。
无路可走的琬若想起了宝和在旧金山的那些同学。
Lily,你先别着急,我们马上会想法凑钱接你和宝和出院的,啊。我们马上会到的……接电话的是隙宝和的好同学莫裕浔。当琬若把厄运告诉这些同为留学生的好朋友们后,大家立即分头到旧金山的朋友那儿凑足了钱,当夜乘着从旧金山出发的灰狗--长途公共汽车,赶到了出事地点的医院。到底莫裕浔他们向医院交了多少钱,李琬若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六神无主的琬若完全依着陈宝和的几位同学安排,上了飞往西雅图的飞机,而这时琬若才第一次见到了浑身上下被石膏裹得严严实实的恋人陈宝和。
宝和,你还疼吗?快告诉我,疼吗?琬若握着心上人的手,再瞅瞅他苍白的脸和不能动弹的身子,心如刀绞。
宝和想摇摇头,但脖子和整个后脊骨全部被石膏架绑着,于是他只得用手指在琬若的手心里轻轻写了个不字。童21
陈先生太了不起了,他从事故现场到进医院后这么长时间里就没有说过一个疼字。医生敬佩地告诉琬若。
到达西雅图,瑰若第一眼先看到的是她事先通知的已在波音公司工作的宝和的另一位同学傅京荪。
老同学见面顾不上寒喧,傅景荪对琬若说:走,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医院。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千万不能耽误了!
从机场驶出的救护车直奔当地一家著名医院。
请靠边一点好不好?中国人?在喧喧嚷嚷的门诊大厅里,琬若推着像植物人似的陈宝和,跟在傅京荪后面焦急地等待就诊。而就在这时这个医院的行政主管非常不耐烦地冲着琬若大声说道。
我们是来住院的,他伤势很重,请你行行方便马上让我们这位先生住院。琬若用流利的英语对这位医院行政主管说。
那主管瞪了一眼琬若,然后头也不抬地问:有保险吗?
有。我的男友他只要一到波音公司工作就会有的。琬若知道这是美国的规矩。
医院主管很傲慢地:我问你现在有没有保险?
琬若只得实话实说:现在投有……
那有车保险吗?
也没有。
有存款没有?
没有。
那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住院?像他这么严重的伤,又要动大手术,会需要很多钱的。走吧走吧,你们到公立福利医院去。那儿也许可以收留你们这些没有钱盼中国留学生。下一个……那主管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嘴脸,在琬若心底烙下一辈子的记忆。
琬若急得直跺脚,但那主管根本不理这一套。
下一个,下一个……
对不起,就请你先收了这位重伤的中国先生。早已满脸怒色的傅京荪把琬若拉到自己的身后,然后带着几分威严地对那主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