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没“后靠”的老付心头有点幸灾乐祸,见了老张总是拿他寻开心说一声:“老张啊,你可是三峡移民的先锋啊!”谁知这话说了不到两三年,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迁移民,而且一迁就迁到了安徽。于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亏”了:凭什么老张他们可以“就地后靠”,我非得背井离乡到安徽?干部做工作,说为了保护以后的三峡环境,国家政策作了调整,加上库区没有那么多耕地,外迁可以使你们比较快地实现致富。当然,还要想到我们是三峡人民,要为三峡工程建设作贡献。老付到安徽一看,确实不错,干部们没骗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后发展肯定有潜力,于是痛快地同意了外迁。
老付跟老张的攀比算是有了个明确的结果。
突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县另一位老相识老章。一问,说人家老章也是这一年的外迁移民,不过去的不是安徽,是广东。
广东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当做亲人看待,地给的是最好的,房子盖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电还有卫星电视……哈哈,一句话: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钱走了趟老章他们外迁的点上,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呆了:人家广东这边就是比安徽那边强嘛!
一样是移民,一样是外迁移民,干啥安排我们非要到安徽,别人他们凭什么到有小洋房住的广东,听说到上海、江苏和山东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来后便找到了移民干部问究竟。
老付说完上面的话,还留下一句更尖刻的话:我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好公民,三峡移民中的积极分子呀!从鼓励角度你们也可以安排我们到广东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不会去广东、上海那边的移民中有你们干部的亲戚吧?
像老付提出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非理,平心而论,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复,而且要答复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难就难在这里。难就难在该到什么地方的你还必须到那儿去。国家要安排百万移民,不可能绝对地同样自然条件、同样规格模式。广东、上海富裕,愿多拿出些钱为移民盖“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热心呀,他们派人来一对一、一帮一地为你发家致富送知识,送经验。只要再往细里深里长远里想一想,看一看,原来不管外迁到哪儿的移民们都得到了实惠和特别的关照。“后靠”的更不用说,你不用经历背井离乡的外迁遥途与不适,你可以在淹没期前的几年间就获得那些闲置地的双倍甚至几倍的收成,你还可以享受以后三峡建成后的源源不断的好处……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就看你从哪个出发点寻思了。
移民们能不寻思嘛!他们天天在寻思,每一次寻思就想出一大堆理来。三峡移民工作就是在这千寻万思中不断解决问题,又在不断解决问题后出现新问题的过程中进行着。
最难最难的是政府。
在三峡库区,我们到处可见“舍小家顾大家,愿为三峡作贡献”这样的口号。这里的“大家”自然指的国家。咱中国老百姓听惯了国家这个词,国家在他们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代名词,是庄严的代名词,是幸福和兴邦的希望,是胜利走向胜利的目标。
但国家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国家也是有人支撑的一个机构和一个群体组织,它只是由无数个百姓的“小家”组成的“大家”而已。俗话说,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自然“大家”也有“大家”的难。在三峡移民问题上,“大家”其实绝不比百万移民的“小家”难事少。
三峡移民最难最难的是国家和政府。
先说说为啥一项谁都知道利大于弊的工程要拖了几十年才兴建?
第一,当然是国力问题。
然而国力问题是惟一的吗?否!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没有一个被全民族接受的振兴大中华的战略,没有一个这样的战略下的精心论证的科学方案,有了国力也照样不可能上马三峡工程。
关于三峡工程的问题,几任国家当家人几乎全都耗尽了精力,毛泽东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人,但他最终还是在长叹声中不得不放弃这“高峡出平湖”的宏图大略。只有邓小平举起改革开放的旗帜,在全国各行各业都有了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决断三峡工程“早上比晚上好”。只有以江泽民为首的党中央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实现了三峡工程的建设。而第三代领导如果没有第一代、第二代领导人的铺垫与准备,即使10年20年的时间,三峡工程照样不可能动工。
三峡工程的难,难在工程技术之外的事上。
就百万移民一事,国家的难比百姓想象的不知要难多少倍!
就一个到底应该移多少人的问题,便够国家难的了。
早先的方案是尽量少移,因为过去的50年间证明,凡一次重大的工程移民,几乎都留下了擦不完屁股的烂事,忧白了多少民政干部和领导人的头发!为了处理这些移民的安置问题,国家的钱像在填一个无底洞……
少移民就是好?!
绝对不见得。少移民就会使本来可以发挥巨大库区容量的三峡工程变得不伦不类。要想发挥三峡枢纽巨大的水力资源作用,就必须把水库蓄水位往上提,提得高高的。于是,移民就这样变多了。
三峡工程决定了它必须是大量移民的伟大工程。
于是,国家在这样不可更改的客观面前,开始考虑尽量少让淹没区的移民们背井离乡,中国人可以像牲口一样忍辱负重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那种对故土的恋情甚至超越于任何一种人间的情感。“就近后靠”的思路正是鉴于上面的因素--完全的一个为民着想的思路。
然而,三峡地区本是山高水险之地,可耕面积人均不足一亩,三峡水库所淹没的正是原先老百姓们耕种的最好的土地,大片的沃土在此间荡然无存,本就缺少耕地的库区更是无地可耕。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土地的农民只能沦为孤苦的难民。难民多了,国家还能稳定?政权还能巩固?
其实,根据卫星航测,三峡库区可耕面积应该能够至少达到1000万亩,真正淹没的仅几十万亩。不过,老百姓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可耕面积和实种耕地之间是需要一个时间问题,即一块山岗乱石坡,你要让它成为有粮可收的耕地,没有三五年恐怕难成现实。
矛盾就这样出来了。国家得想办法。
国家也终于想出了办法,而且办法想得非常非常之早,就在建设三峡工程的决议尚在一遍又一遍地无尽地论证时,试验在“后靠”的山岗上开垦种植柑橘的战斗早已拉开--
还好,白花花的银子扔在那些乱石山岗上真还种出了郁郁葱葱的果树,适合三峡地区生长的柑橘林让移民们看到了一丝希望与安慰。于是种柑橘成为一项缓解移民生存危机的措施被广泛推广,但时不多久,真正的大规模移民开始时,市场经济的风暴突然把三峡移民的“柑橘致富梦”吹得一干二净:土生土长的柑橘哪能打得过洋货洋果?就连本国本省的水果也可以将屈原老先生千年传下的柑橘打得稀里哗啦,一分钱不值!
移民们哭了。国家更在哽咽。
办法还得重新想。
于是,新的《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中有了这样十分醒目的内容:“农村移民应当以发展大农业为基础,通过开发可利用的土地,改造中低产田地,建设稳产高产粮田和经济园林,发展林业、牧业、渔业、副业等渠道妥善安置;有条件的地方,应当积极发展乡镇企业,发展二三产业……”是啊,“有条件的”地方当然好办,问题是三峡库区真正有条件办二三产业和乡镇企业的地方实在不多。至于其他诸如“可利用土地”、“稳产高产粮田”等等都不易有嘛!
即使上面的都有,田有,地有,乡镇企业也有了,二产三产也有了,突然有人提出一个更大的问题:三峡库区不能再走过去一些水库的老路,千万不能让这一伟大工程和伟大的水库成为一个“大粪池”,保护环境是三峡水库和大坝的根本。
好嘛,国人的环境意识都加强了,好事一桩!可百万移民都“后靠”到山上去了,三峡水库必定带来生态的严重后果!
国家又遇到了一个大难题。为了解决未来三峡水库环境问题,总理一出手就是几十个亿人民币!但这还是解决不了一个根本问题:库区百万移民问题。
“就地后靠”便成了问题中的突出问题。专家们的尖锐意见,就差没当面指着国家领导人的鼻子说话。连国外的好友和敌人也跟着对此问题大加评论,比讨论自己家的事还起劲。
迁!迁出库区!国家经过反复论证和思考,决定二期甚至三期的移民尽可能地外迁到他乡。
开始是在本县本市本省解决,后来本县本市本省也不好解决了,就决定迁移到其他省去。
选哪个省?自然首先想到了人口少土地多自然条件还比较好的黑龙江和新疆。
组织外迁移民吧!于是经过千动员万动员,总算组成了首批赴新疆的移民约2000余人,去黑龙江的也有几千人。
“新疆是个好地方,满地的葡萄香又香,还有那姑娘美如花……”巫山等地的2000多三峡移民,怀着美好的向往不远万里,到了新疆。果然不错,因为他们到的时候是8月份,正是新疆最美的季节,姑娘也确实美。移民们感到特别的新鲜,看惯了峡江的水和山,再看看新疆的天和云,真的让移民们心都开花了:那天真蓝真蓝,那云白得像女人的酥胸……有人写信回来这么说。
可是,这2000余人在不到第二年的开春时节,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回到了库区。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嘛!咋都回来了?
龟儿子,啥好嘛!回来的移民们拍着身上的寒气,说:那不是我们南方人待的地方!冷得出门撒尿都成冰棍了不说,我们一年四季干惯了活哪有闲得着的时间。可新疆倒好,一整个秋冬全都窝在炕上连个家门都不出,那日子老子没法过!
原来如此。
黑龙江方面情况基本一样。
试点外省市(区)的三峡移民“全军覆没”。
怎么办?往哪儿迁移才能“走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
国家面前又出现了难题。
既然三峡工程是有利于全国人民的事,理当由那些因三峡工程而得益的长江中下游省市在安置三峡移民方面作贡献。对,长江中下游省市又都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安置一定数量的移民应该不成问题。三峡移民到了那些地方日后发展和稳定相对都会好多了!
这个方案可行!中央领导圈定此举为上策。
这么着,列出了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广东、江西、湖南、湖北、山东、四川还包括重庆市未淹没区这些自然条件相对好、经济比较发达的,且以后能在三峡建成后得益多的11个省市,安置三峡外迁移民任务。与此同时,中央发出了对口省市向三峡库区支援建设的通知。
后者收获多多,各省市特别是江苏、上海、广东、浙江等省,财大气粗,友谊情深,大量资金无偿给了三峡人民。今天我们到库区去走一走,你所看到的最好的建筑,几乎都是上面这些兄弟省市人民支援的。至2005年底,全国对口支援三峡的资金上百亿元,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和情谊。
11.城市举迁烽火
如果不深入三峡库区,就不会知道真正的移民工作重点在哪儿。如果到了库区走一走,才知道移民的最大战役是在那些城镇的搬迁过程中。
据统计,三峡水库淹没线以下的县(市)城13个,建制镇或者场镇114个。湖北的秭归、巴东和兴山县城,重庆的巫山、奉节、万县、开县、丰都和云阳县城基本全淹,还有涪陵、忠县和长寿县城大部分淹没,这就是说,以上县(市)城内的居民都是移民对象。过去的街道、码头、工矿企业、商店、学校和医院等一切城市基础设施将随之搬迁。
没有比这更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大搬迁了!我“三下三峡”,亲眼目睹了库区城市的搬迁与建设过程,那种场面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有情不自禁的冲动。
那一天,与素有“中国诗城”之称的奉节县陈县长见面,正好是他刚刚从旧县城工地上赶回来的路上。当时的陈县长顾不得拍一拍身上的灰尘,颇为兴奋地指着身后如长龙般的车队对我说:“每天我们要派出200台大卡车,从旧县城向新县城搬迁。这已经搬迁3个月了!估计还得用个把月,才能把旧县城的人和物全部搬迁到新城。”
三四个月!每天200台大卡车!你见过这样的大搬迁吗?这不是一场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战斗又是什么呢?
陈县长还告诉我一条数据:在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由于新县城正在建设之中,居民们大部分仍住在旧城,每天从老县城接孩子们到新县城上课的车队就有50辆之多(学校先搬迁到了新县城)!
我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一个江边的小县城,一条在山体岩壁上盘旋着的公路上,要进行如此规模的如此长久的大搬迁,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大战役?而作为战役指挥者的陈县长他们所要付出的心血和代价又是怎样的呢?
三峡移民的几十个城市,114个镇(场),在几年中天天进行着这样的大搬迁!你我去那种地方当一回县长市长镇长试一试看看,敢吗?
三峡移民战斗中,我们的各级领导与干部们,押上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和身家性命。
然而,这仅仅是表象。
在三峡库区,几乎所有被淹的城镇,都是历史名城名镇,也就是说都是老祖宗们传下的宝贝疙瘩。怎么个搬?怎么个建?一句话:动一动,就是个怎么了得!
城市的迁移,决定着三峡库区的未来。每一个方案,每一个部署,都将影响子孙万代。科学的决策便显得至高无上。
开县的被淹可以说是“飞来横祸”。它距长江70多公里,许多当地的百姓,一辈子连长江是啥样都不知道,可三峡工程却使他们成了移民,干部们告诉大伙说是以后的三峡水库的大水要把这儿的房子和田地全淹没。这不是“飞来横祸”是什么?
开县是共和国的开国元勋刘伯承的老家。这是一个“六山三丘一分坝”的特殊地区。在开县全境,即使登高远望,也见不到滚滚东去的长江。开县建县于东汉建安二十一年,是个距今1780多年的老县。现有人口140余万,人称“中国第一县”。此地虽山高路深,却是物产丰富、矿藏遍地的聚宝盆。县境内有个储量500亿吨的特大型天然气田。开县的柑橘年产在三峡库区名列第一,年产量达6万吨以上。素有“金开县”之称。
在三峡库区,那些依长江而居、吃长江水而生的人,此次因兴建三峡水库搬迁,情在理中。可开县人有些感情上不好接受:他们与长江“井水不犯河水”,偏偏回灌而进的长江水,将淹掉他们开县的面积高达85%以上,受淹的人口12万人,接近三峡湖北库区的全部被淹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