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条朝阳路拓宽改造工程,牵涉到18个单位的搬迁,光拆除房屋面积就达6890多平方米,而且绝大多数是无偿拆除,加上这路通着苏沪交通要道,每天七八千辆车子来来去去,施工的时候恰逢雨季,拆房拓路,吴克铨与副县长石泉忠等人天天像泥猴子似的滚打在现场,依然天天有人出来吵吵闹闹,甚至扛着铁棍扬言要折腾个你死我活。最后还是吴克铨他们官大一级压人,用党性和组织说话,终于摆平了这些单位。
“改革初期大伙儿的眼光虽然短浅一些,但想的问题还是比较简单,换上现在,你想拆一处房子、整一块地,那代价就不是当年的那种无偿了……”如今的吴克铨说起当年的那场“惊心动魂”的事,心存对昆山人民的一份深深的感情。他说昆山现在的现代化,不是哪个人的功劳,应该是全体昆山人民的功劳,他们当年的无私奉献最可贵。
老县长这话说得有道理。共产党人执政能够实现自己的奋斗目标,从来就是依靠人民群众的支持和奉献。昆山当然不例外。
为了招商引资,吴克铨他们在完成对新区与老县城之间的道路拓宽的同时,也着手对那些已经同样靠自费建起工业小开发区的乡镇之间进行了道路的拓宽、修建工程。这钱就不再是几百万,而是几千万上亿元……
“你们说说到底能有啥办法?”接任蔡长林的县委书记是毛阳青,这也是个改革派,他希望助一把力给老伙计吴克铨。
吴克铨苦笑道:“只有一个办法:我去当叫花子,给那些财神爷们磕头吧!”
他真去了。该磕头的磕头,但磕完头你再不给,他吴克铨也来硬的:“你这个厂长想不想继续当下去了?想当下去,你就出点血。不想当的,你可以不出血,但你得腾位子。”那些厂长经理们怕见吴县长,他哪是叫花子,整个儿是个“强盗”。讨钱的吴克铨则自嘲自己是“强叫花子”。
但换一个副县长出面要钱就费劲了,人家不听他的,你说修路搞开发区怎么怎么重要,他说他的工厂企业现在怎么怎么困难,磨破了嘴他们就是朝你笑笑:“要命有一条,要钱没有。”最后这位副县长哭了,这一哭竟然让那些铁心肠的厂长经理们动情了,心软了,于是三万五万,纷纷“出血”……186公里长的老城区通往新城区、县城通往乡镇的柏油马路和264座桥就这样建起来了。
这种翻天覆地的干法,吴克铨和县政府工作做得再细致,也还是得罪了一些人,有人写信告状。“人民来信”一封又一封地飞往苏州城、南京省城甚至还有的到了北京。
“得去看看,这昆山到底在搞啥名堂嘛!”正当吴克铨等昆山人已经在县城边圈出一块地打造深圳、蛇口一样的“昆山小特区”时,越来越多的“昆山人在疯干”的传闻不时在苏州市府机关传开。一天,市委书记戴心思坐不住了,找来吴克铨问:你把你们现在的搞法跟我说说。
吴克铨本来早有此意向上级领导汇报汇报他们前阵子的干法,只是太投入眼前已经折腾起来的十四个项目,加上人家市委书记那么忙,也就没了专题汇报的机会。这回好,市委书记亲自过问,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把昆山如何通过与上海“恋爱”、“结亲”、从而加速自己经济发展的事儿说了,又把通过这样的攀亲所出现的新的经济形式、为什么修那么多路和拆迁的事跟戴书记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戴心思终于明白了,并连声称道:原来如此。我看你们大方向没有错,照这么个路子干下去昆山很有前途嘛!
“那我们继续把攀亲的事做下去?!继续把路修宽一些?!”
“当然,从长远看,这些都是好事,你停下来不做了,我反倒会责问你的。不过,群众的思想政治工作还是要做细致一些,尤其是涉及到老百姓的利益。”
“我明白。总有一天我要向那些作出牺牲的老百姓和单位加倍偿还他们的贡献。”吴克铨发誓道。
“这我就放心了。”
戴心思和吴克铨最后以这两句话作为告别,彼此的脸上洋溢着开拓者对未来前景充满信心的那份激动。
路修好了,开发区的地盘也像个样子了。就在吴克铨他们等着凤凰来昆山筑巢的当口--具体地说,就在吴克铨急切地期待上海金星电视机厂把办分厂的属于“亲家”出的那份钱投到昆山来时,突然上海方面说:中央宏观调控政策下来了,我们是国营企业,得无条件服从上面的精神。
“啥意思?”昆山人紧张了。
“就是我们原先说的投资不能再出了呗。”上海金星厂的人说。
吴克铨一听有些傻了:才几天充满胜利喜悦,怎么就不行了呢?他感到不能就这样“失恋”了,于是立即跑到上海跟人家说:“婚姻”大事,不能这样草率儿戏。如果办联营厂你们上海方面不便出资金的话,我们帮着借总可以了吧!当然是以你们的名义。
上海方面想想,这倒是个办法。至少反正没动厂里的钱,不算违反国家宏观调控嘛!
就这样,昆山人讨媳妇,结果媳妇的嫁妆还是由他们昆山人自己备的。吴克铨喝了一口带着几分苦涩的喜酒,最后还是把与上海金星电视机厂这档子“婚事”给办了。
与此同时,攀结的另外十几桩“婚事”也这样轰轰烈烈地给办了--说办了,是因为办的过程都带着某些“贴老本”的味道。为了“完婚”,吴克铨和昆山人付出了必须的代价。然而这毕竟是在国家“控制”政策下的“大干快上”,所以昆山人“不听招呼蛮干”的议论也随之四起。昆山这么干到底行不行?似乎谁也拿不准。
就在这时,一位大经济学家来到了苏州,他对昆山的种种议论产生了兴趣。他正是为国家谋划出台宏观经济政策的主要“军师”,他叫薛暮桥。
“你给我说说。”薛暮桥把吴克铨叫到自己跟前,眼睛直盯着昆山县长。
这回吴克铨格外谨慎,开头的每一句话他都是一边说一边观察薛老的表情,后来发现老爷子越听眼睛越亮,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赞许嘛!有戏。数天来一直处在痛苦和迷茫中的吴克铨一下子看到了希望,于是干脆从头到尾将昆山的做法如实道来,并且举出了十四个项目在确立和筹建过程及相关的横向联合经济所带给合作双方的好处。
“好嘛,你们昆山无山却有玉嘛!我看这个做法很好。”
“薛老,您是专家,德高望重,看问题宏观全面,您听听是不是这个理啊--现在中央批超高速度,我们当然拥护,宏观失控了,就得从宏观上去控制。但我也感到,再好的方针政策,都不能搞一刀切,不能仅从表面上去理解,也不能简单地照搬照抄,我们国家那么大,各个地方情况不同,就我们一个苏南地区那么一块地方,情况也各不相同,我们总不能套用一种政策、一种发展模式吧。如果我们照上面的政策做,好像看起来是‘坚决照办’,实际上是在偷懒,是教条,这其实也是对中央政策的不尊重……薛老您看我这个想法对不对?”
“对对,你说下去。我想听……”让吴克铨大出所料的是,眼前这位力主宏观控制的经济学家不仅丝毫没有不悦之色,反而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
吴克铨胆子大了起来,接着说:“举个例子说,我们昆山费了很大心思通过跟人家有实力的地方进行联姻后,一些项目已经投入上马了,如果这个时候停下来不干了,岂非一种更大的浪费吗?所以我们并没有听顺某些上面的精神,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克服种种困难将项目搞了起来,让它们为昆山经济发展起作用。有人说我们这是超高速,我们就是有点想不通,而且我们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就是违反了中央政策,您看是不是这个情况……”
“我们批超高速并不是说的你们这种情况,固定资产投入不能算超高速嘛!”薛暮桥忍不住插话道,“而且我主张的宏观控制是指国家整个经济现实,像你们这里的情况,能够从实际出发,走自己的路子,已经投入并见成效了,那就不是宏观控制的问题,而是要尽快抓见效的事嘛!”
“昆山从实际出发,要的高速是对的。”经济学家加重语气肯定道。
一阵风雨之后,昆山的天空再次出现彩虹。彩虹下面的无山昆山城内再次闪耀着玉色光艳--那颜色光亮且鲜明,令人目眩。
这道鲜亮的光艳就是:依托上海,借他人之东风,走一条横向联合的经济发展之路。
这时,也正好有一件事推进了昆山人准备攀远亲的决心和胆子:昆山有个名叫寒山牌冰箱厂的,开头还凑合,到后来冰箱行业的名牌迭出,寒山真的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地步。为了寻找出路,吴克铨让副县长去上海与上海航天牌冰箱厂洽谈联营的事。上海与昆山的交情已经有了不少先例,所以双方的谈判很快成功,正准备过两天签约时,突然上海的厂长告诉昆山人,说他们的上级有话,原本决定同昆山的联营之事现在被苏北的一个地方拉走了。
怎么会有这等事嘛!昆山有人生气了。
问题反映到吴克铨那里,吴克铨沉默了一阵,说:“我们不能光把‘横向’的好处给昆山,既然我们昆山可以‘横向’,人家其它地方也有权横向嘛。横向本身就是‘自由恋爱’,我们不能强求人家上海厂方。我们让。”
让负责联营谈判的昆山人有些憋气,但又觉无奈。就在这时,寒山冰箱厂的一个副厂长到上海出差,住在旅馆里,跟几个同室出差的外地人无意中谈了这件“失恋”的事,旁边的一个人说:“听说贵州风华冰箱厂也是航天部的国营大厂,你们不妨与人家风华冰箱厂谈谈看?”
对呀,为啥只盯着上海“阿拉”,干吗不把“恋爱”的视线放远一点呢!昆山人一听好不高兴,于是立即派人到贵州风华厂,盛邀对方的厂长到昆山看看。风华厂厂长吴明展见突然冒出个昆山来客,有些意外,便笑嘻嘻地说:“我干吗跑到你们昆山去,那儿跟我又非亲非故。”昆山人一腔诚恳道:“你们是大厂大家,我们昆山寒山厂是小地方小厂,就是请您去指导指导,您一定赏光,路费全由我们出……”风华厂的吴明展厂长就这样被昆山人“骗”到了昆山。
“这个地方好嘛!离上海这么近,如果我们的冰箱厂能在这里搞个分厂,运输就省下好大一笔费用嘛!”吴明展到了昆山,才知道这里是个想都想不出有多少好处的地方,于是当昆山人再与他谈办横向联营事宜时,他笑眯眯地说:“你们的‘谈恋爱’水平确实很高明哟!”
吴克铨好不开心,因为从此他的“恋爱”范围和重点已经开始转向宽广无限的中国大“三线”--这是中国“文革”时期留下的国家经济战略转移中的一个巨大无比的国营大企业群体,它有昆山挑不完的“好对象”可以开展横向联营与合作。
同大“三线”的横向联营,使昆山就像掉进了“美女”堆一样,“恋爱”成功率高出无数倍,而且都是优质“美女”……
“不要满足,要挑更好的。不能放过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吴克铨如一头永远吃不饱的饿狼,格外贪婪地对属下叮咛道。
重庆汽车厂党委书记陈世生是昆山人,他到上海考察汽车销售,打算开辟一个窗口,顺道回老家探亲,也看望一下儿时的老师金达。金达听说自己的学生现在是个大企业的头头,便想到了一心想横向合作的吴克铨。
“我马上派人去见陈书记!”吴克铨一听这样的好事,便立即派县上的一位干部去见陈世生,请他在昆山城内城外转了一圈。中午时分,吴克铨亲自招待陈世生,并在饭桌上诚恳地询问重庆汽车厂是否有什么项目想在上海附近一带安置。
陈世生一笑,说:“我看可以,具体的你们派人到重庆走一趟,我们再细谈……”
“一言为定。”
吴克铨知道有戏,人家陈世生是昆山人,肯定不会让老家的父老乡亲失望。于是立即派了副县长和陈世生的老师一起前往山城重庆。两个昆山人一看人家的厂,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啥?因为重庆的这个红岩汽车厂原来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是个军转民用企业,生产了很多产品,但都积压在仓库里,显然销售是他们的一大苦恼。
“我们离上海近,可以争取一些优惠政策,一定帮你们把积压产品销售出去。”昆山人对重庆汽车厂人说。
“真的?我们都进不了上海,你们能行吗?”山城人有些不太相信。
没关系,销售不掉算我们的。昆山人的爽,竟让山城人暗暗吃惊。“试试吧,反正昆山是我老家,跑不掉!”陈世生书记最后拍板敲定,其实他心里也直打鼓,可为了照顾老家人的面子,他只能把自己的政治资本一起搭上。
这个时候的吴克铨盘算着一个大战略:与上海攀亲自然要加热加温,而“西接大三线”则更要全力以赴,因为一旦突破,小昆山的大战略实现的美景定会提前到来。
“我们一起把这事做漂亮!”吴克铨对副县长郑慧珍说。
就在重庆的陈世生他们充满怀疑的时候,昆山人已经把重汽的车子开进了上海,这条路靠的还是昆山已经建立起来的“亲家”……
与重汽的联营厂刚刚签订,9月份昆山便以联营厂的名义在上海开了一个订货会。重庆方面的陈世生书记也来了,昆山的女县长告诉他:这回我们至少要订出5台车。
“你先别放大话!我们重汽厂这么多年还没有一台进到上海过。”陈世生偷偷地对郑慧珍说。
“放心陈书记,我不会给你丢脸的。假如销不到5台,我们昆山也要把它吃进自己肚里!”女县长的豪气让陈世生刮目相看。
吴克铨听说此事后夸奖自己的副手,同时关照她赶紧把联营厂的牌子做起来,要不人家订货方到昆山来一看,还不骂死昆山人!
女县长这时才手忙脚乱起来:可不,至少要搞个牌子吧!于是她和筹备联营厂的几个人在县农机二厂的大门口竖了一块木牌子,像模像样地写上了几个字。
合作者重庆汽车厂的人见后,大倒胃口。碍于陈世生书记也是昆山人的面子,只能摇摇头表示这样的联营“无话可说”……
不几日,就是重汽人卷铺盖准备回山城时,昆山人突然兴高采烈地前来告诉他们:订货会上共订了60多辆汽车的销售合同!
真的?
当然真的。你们看看这合同。
小昆山这回让重庆的国营大厂佩服得差点没喊爹。剩下的“恋爱”程序也减了,双方直奔“完婚”和“生儿育女”--重汽提供汽车底盘,昆山分厂负责改装……接下去的三年内一下改装了230多辆,而且买主竟是上海宝钢!
“哈哈,你们现在信了吧!我们昆山人不仅讲信誉,而且能耐也大吧!”这回陈世生书记在自己的干部职工面前着实扬眉吐气了。
“我们昆山现在能够成为有世界影响的重要电子基地,就是靠当年与大三线来昆山落户办分厂的那些国家著名电子企业打下的雄厚基础。”现任昆山市委书记张国华这样对我说。
吴克铨等昆山人“东连上海”、“西接三线”的战略,使昆山在短短几年里建起了几十家联营企业,原来的“工业小区”已经不能满足众多厂家的落户需要了,于是县上又命令宣炳龙他们将“小区”扩大一倍,达6.18平方公里面积。
“嗯,我看现在有点像开发区的模样了!”吴克铨望着扩张了一倍的规划图,对宣炳龙说。不过他又马上补了一句:“你得有准备,可能再过三年,还得在此基础上再扩大一倍。”
“我想应该是我们今后三五年内的奋斗目标。”宣炳龙回答得毫不含糊。
吴克铨死死地回看了宣炳龙一眼,十几秒钟后,突然放声大笑,“当初县上调你老宣来搞开发看来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