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正的战斗。在五一节之后的那些日子里,王淦昌像“接新娘似的”从郑州、从西安、从兰州等生产原子弹部件的地方,率千军万马,将原子弹部件一个个护送到罗布泊基地……那都是一列列警卫森严的绝密专列,其警卫的级别与中央领导出访等同。每到一个站,全部清一色一级警卫,就连车站的负责人甚至当地的最高领导都不知专列上装的是什么东西。有一次回忆中王淦昌这样描述过当时参与护送原子弹部件的情景:“我们都像天上掉下的神秘人物,不能跟车站或当地的领导同志说话,对方也不敢问我们一声是干什么的。有意思的是,那些警卫我的战士,只要我一行动,他们就左右前后地簇拥着,我真当了回大干部。
太有趣了!”大爆炸就在眼前。
6月26日,一座102米高的钢铁巨人在罗布泊湖边高高地耸立。这座由人民解放军124团5000余名官兵苦战数月竖起的铁塔,是原子弹试验的最后地点。它的出现,意味着中国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已经进入倒计时。
9月中旬,王淦昌等基地技术与行政负责人全部被北京叫了去。
这无疑是党中央对基地最高领导层做最后的一次检查和动员,但爆炸时间却没有确定。“听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周恩来总理在会议临结束时对在场的这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将军们和科学家们这样说,“在正式命令下达之前的时间里,我们不能有任何松懈,无论从技术还是从官兵的战斗情绪上,一定要一切从零做起……”王淦昌和将军们如期回到罗布泊。基地所有人都明白,凭经验,中国的许多重要事件,一般都发生在元旦、五一、七一这样的喜庆日子。这回中央让9月10日前做好一切准备,这等于告诉大家:国庆前将进行原子弹正式爆炸试验!9月15日,9月20日,9月30日……国庆快到了,怎么中央还没有下达爆炸试验命令?王淦昌也同大家想的一样,该是国庆前的一天正式爆炸呀!可一直到国庆节那天,北京仍然没有命令。
“王先生,张爱萍将军明天要带你们去古楼兰!”像成千上万的工作人员一样,王淦昌也焦急地等待着北京下达爆炸命令。当听部下有人这样通知他时,不免奇怪地反问:“张将军让我们到古楼兰干什么?”“听说是带你们去散散心,那儿有很多鱼螺化石呢!”“什么什么?去拾鱼螺化石?”王淦昌火冒三丈,“我不去不去!都什么时候了,谁有那份闲心呀,不去!”“是王先生说不去呀?哈哈哈……”正在说着话时,帐篷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张副总长来啦!”工作人员赶紧趁机溜走,免得挨克。
“王先生,我是来向您转达周总理话的。”张爱萍说着在王淦昌的铺上坐下,郑重其事地说,“总理指示说,我们的‘小太阳’要等国庆过后,让那些来参加我们15周年庆典的外国朋友都送走后再爆。为了稳定军心,我和基地司令员同志作出了新安排,一方面让大家进行预防、预想查漏补缺,增加演练,以确保万无一失。另一方面怕大家在临战时大意紧张带来急躁情绪而影响我们的‘万无一失’,我准备组织同志们到古楼兰散心来调整一下情绪,您看如何?”王淦昌这才恍然大悟:“张副总长,你们到底是打仗出身的,考虑战斗艺术真有一套。行,我看大家的情绪现在波动很大,太需要调整了。包括我在内,都有些等不及了。好,明天我也跟你到古楼兰去拾鱼螺化石!”“王先生,由您一带头,我的工作就好做了几倍!”张爱萍握住王淦昌的手,动情地说,“王先生,你那么大年岁整天跟大家没日没夜地工作,千万要注意身体。否则我无法向总理交代啊!”“谢谢。谢谢总理和你的关心。”第二天,王淦昌随张爱萍一行到了古楼兰一带,那实在是个值得一看的戈壁滩上的独特景致。古河道虽然干涸了,却留下了深深的河床和随手可拾的鱼螺化石。加上左右追逐的、摇动着小尾巴和眼睛光亮溜圆的黄羊群,使整个“死亡之海”呈现少见的生命画卷。不用说,“诗人将军”的这一招,让随行人员简直乐开了怀。但唯独只有一个人既不拾鱼螺化石,又无半句笑语,他就是王淦昌。
“王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张爱萍关切地问道。
“没没,我在想我们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或者哪个环节上有质量问题,我想回去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先要看看那些线路接头安装得牢不牢。一想到这些,我就没了其他心思啊,张将军!”张爱萍把科学家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前,对天长叹一声:“国宝,我终于明白总理为什么这样珍重您这样的国宝啊!”“现在我下令:根据中央命令,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时间为1964年10月16日。从现在开始的48小时内,全体人员进入战斗状态……”10月14日下午,张爱萍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在“石头房”里向基地高级将领和王淦昌等技术领导者下达正式命令。
“‘小太阳’终于要闪光了!”王淦昌内心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而作为现场的技术主要负责人,王淦昌又无法平静。在过去的几十天里,他和朱光亚、邓稼先、程开甲等已经不知多少次检查过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接头、线路或者装置,但毕竟这是第一次大爆炸,第一次真正的大爆炸,久经沙场的大科学家王淦昌心头紧张得直冒虚汗--他相信自己和同事们的能力,但他又担心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因为这毕竟是件太大的事了,只要有半点问题,就可能影响整个大爆炸,或者可能出现难以料想的可怕后果!啊,实在太可怕了!那绝对是不能想象的事!可又不能不朝那方面想一想。万一……那可怎么办呢?不,不能有这种“万一”,绝对不能有!可谁又能保证没有这种“万一”呢?
事后有人说那两天里的“王老头”真的像个老头,不管见什么人,都要不停地问你这儿到底怎么样了?那儿到底有没有问题?当别人清楚地告诉他什么问题都没有时,他反倒又朝你瞪眼睛:
“你怎么就敢保证没有问题?”训完,他又自己蹲下身子重新检查,直到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才罢手,可等临要离开时,又在唠叨:“再一起想想,看到底有没有问题呀!”他心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14日傍晚7点20分原子弹放到铁塔,当那个巨大的圆锥体“家伙”傲然挺拔地耸立时,所有的人都紧张得有些不能自控,包括我们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
15日的一天是在检查再检查中度过的。大爆炸前的十几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我问过数位参加原子弹试验的人,他们都用了极其简单的“太紧张”或“稀里糊涂”这样的字眼来形容。
好在我看到了张蕴钰司令员写的一篇题为《中国一日》的文章,他在文中细述了原子弹爆炸前那扣人心弦的情景--……在10月15日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整个试验场区有多少人没有睡觉,至少在那个晚上没有人能像以往睡得踏实。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相:上弦月,呈半圆形,从顺时针方向看,右边发亮。试验场上几处强烈的灯光在朦胧的月色下却有些显得暗淡昏黄。我们住的帐篷内非常安静,听不见以往熟悉的呼噜声。在躺下之前我们都互相催促过,但能否真正睡着却又是另一回事。
第二天,我们的激动和不安似乎都已经稳定下来。按照张爱萍总指挥的指示,李觉、朱卿云和我在上午10点分乘两辆吉普车向铁塔驰去,很显然,铁塔上任何一项工作都不需要我们,更不要说伸手去干。对塔上操作的技术专家我们也没有丝毫的担心。但是过去我们总是怕它不响,现在却又担心假如在万一不受控的情况下“响”了怎么办。这种担心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们这时来的目的,也正是在这里。在我们党内和军内有这个传统,就是在困难和危险的时刻,领导和同志们必须在一起。如果真的“响”了,我们和塔上的同志一起来个“太空葬”,那真是一种灿烂辉煌的荣耀,那时我们会成为最早庆祝我国首次核爆炸试验成功的人……
车到铁塔前,我们在警戒线外下车,简单地问候了值班的哨兵。李觉将军对上塔的同志说,张司令和朱主任都在下面,等一会儿再上去。我向操作吊车的卷扬机手致意。然后我们围着铁塔小步地来回走着,像在清闲地散步。不一会儿,李觉又钻进了铁塔旁的一间小砖房。这里安装着引爆电缆的电闸和一部与塔上通话的电话机。按程序,塔上正在进行接插雷管的工作。我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太阳很好,碧空如洗,地面上有轻微的风。对试验来说这真是一个顶好的天气。塔上缓慢地放下吊篮,几个操作手走下来,李觉将军从小砖房出来在铁塔下迎接他们。接着我和他登上吊篮,朱卿云主任留在塔下。
吊篮徐徐往上升,把我们送入了塔上的工具间内,为我们消除了身上的静电后,我们又登上了几级台阶才进入爆室。九院试验部副主任方正知和他的助手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他简单地对我们说:“就完了。”然后又继续埋头检查。
这个核装置在安装时我已看过,现在再看忽然觉得它已经具有了活的灵魂,庄严、纯正,令人肃然起敬。检查完后,方正知在塔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是合上启爆电缆的电闸。我把墙上贴着的那张操作规程顺手取了下来,即时在上面签了字:
“1964年10月16日。张蕴钰。”从塔上向四周眺望,极目所见的效应物都是静静地展开地在地面上,整个情景就像是大战前的战场。
我突然摸了摸装在我口袋中的那把能够启爆这个核装置的钥匙。
在向下降落的吊篮里,我和方正知教授并肩站立,我们身材的高矮差不多相同,体态和面色也类似,只是他比我少一脸络腮胡子,他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科学家,工作起来精力充沛,作风严谨,他的气质使他更像一个高级熟练工人,他的名字应该记在功臣榜上,使更多人记住他。
我们3人走下吊篮之后,李觉将军又特地嘱咐卷扬机手:“请把毛主席像降下来,忘记了就是政治事故。”我们对面而立彼此相看着。这些日子在共同的工作中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之后不久他又回到他的青海大草原去。“苦命”的将军,一生戎马倥偬,从西藏到青海,从青海到罗布泊,在这里他才能够呼吸到充足的空气。他喜欢考古,一个念念不忘的心愿就是到周口店去考察那里的北京猿人遗址……
方正知教授又合上了小砖房内的电闸。从铁塔上的核装置到主控站的启爆电缆这时已经全部接通了,我又一次摸了摸那把钥匙,它还是那样紧贴在我的衬衣口袋里。
我们一起离开了铁塔,我的车是最后离开的。走出几百米,我又让车停下来,向塔看了最后一眼。这座铁塔在核爆炸后已经不再是本来面目,它的上部在那个惊天动地的瞬间化成了气体,塔身残骸扭曲着倒在地上,像一具巨大的恐龙骨架,更像一座造型奇特的纪念碑。22年后,这里竖起了一个爆心纪念碑。其实,真正的纪念碑还是这座铁塔。
在返回途中我先到了主控制站,在主控站的领导同志还有基地的邓易飞副政委和基地研究所副所长程开甲教授。程开甲教授是1950年从英国归来的学者和技术负责人,是一位真正的老师。在试验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后,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它不能不响。”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那样子像是在对原子弹诅咒和祈祷。爆炸后我又见到他--这个试验方案的制订者,并对他说:“这一回,你是张飞的胡子--满脸。”在主控站,我将启动控制台的钥匙交给了在那里负责指挥的张震寰同志。
即将工作的启动控制系统是可靠的。主控站的门口堆放着许多沙袋,这些都是用来堵塞门洞的,以防止冲击波的压力。在上甘岭作战中我们也使用过米袋和面袋来构筑工事,今天这一方法又派上了用场。事实证明没有比这种办法更经济和更有利于争取时间了。
在主控站担任指令长的是忻贤杰同志。他学术一流,功底深厚,与人共事平易近人,是个很有声誉的研究室主任。今天,他带领这些科技人员将用自己的一双手去撞击这个世界。他1988年冬逝世时,我曾沉痛地向他遗体告别。
我来到白云岗指挥部的时候,张爱萍将军说“K1”指令已经发出。这时炊事人员送来包子,老远就闻到了香味,但吃到嘴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吴际霖和我站在一起,这位核武器研制的领导者,我始终忘不了当时他的那种复杂表情,与平时的和颜悦色判若两人。
“K2”指令发出,我回到自己的位置。
“K3”指令发出后,仪器设备进入自动化程序。9、8、7、6……读秒的声音让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和紧张。我屏住了呼吸,我们面对着爆心的方向,戴着深度黑色的防护眼镜,头朝下低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王淦昌这个时候在哪里?
在张蕴钰的视野里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王淦昌仍在布置一项项比司令员启动大爆炸似乎还重要的工作,那便是大爆炸后的科学数据的测试与采样--这是验证原子弹爆炸必须和最重要的事。将军和士兵们可以看到“蘑菇云”就算完成任务了,可对科学家来说,大爆炸仅仅是表象,获得各项数据和采集到各种样本才是根本的。王淦昌在忙着大爆炸前必须交代完的几十项细微的事。但毕竟眼前的大爆炸是最辉煌的,作为核武器的主要技术领导者,王淦昌比所有参加试验的官兵和将士们更期待亲眼看到自己研制的“小太阳”闪出万丈光芒!一切安排就绪,但这并不意味就没有什么事做了。从决定16日爆炸试验倒计时48小时开始,所有技术问题已经全部准确无误地完成了。然而这不能按捺得住王淦昌那颗悬在嗓门口的心。
我与王淦昌先生本来有约,请他细说一下在原子弹爆炸24小时内的每一个细微的工作与他的心情。因他后来突然离开人世而未能实现。我从郭光甄、苏方学著的《娃娃博士邓稼先》一书中见到了有关王淦昌和他弟子邓稼先在大爆炸前的一段描写,可以一窥这位大科学家当时的情景:
当原子弹试验进入48小时准备程序之时,所有在场的人都紧张得几乎晕厥,其中最甚者数王淦昌教授和邓稼先。王教授总是不时地问身旁的人,某某测量仪器某个焊点牢不牢。他忽然于静思中惊叫一声,拉住人问,你看见那条导线按程序插进去了吗?你确实看清楚了?没有丝毫差错吧?他甚至还要求打开已经贴上封条的工号大门,再进去检查线路,总担心有人不慎碰了哪条线路引起脱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