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国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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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场与瘟疫殊死搏杀的城市保卫战(2)

12日这一天,任木匠正在山上和一帮搞机械建设的兄弟们吃饭。上午在矿坑内的活儿忙了些,所以午饭吃得晚,这也使他和几位兄弟幸免于难。地动山摇后,任木匠立即想到了刚刚转到向峨中学不足三个月的女儿。“坏大事了!我娃儿她们的中学不知咋样了。下山!”任木匠凭着平时对兄弟们的关系一招呼,几个泥瓦匠、焊工、割工都跟着他向山下跑--当时山上到处飞石乱滚,十多里路,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

天哪!塌成这个样儿啊!任木匠跑下山,一看女儿上学的学校一下傻了:整个学校的大楼全部倒在地面……400多个学生娃,活着站在操场一边的没几个。任木匠扫了一眼,那边没有自己的女儿。娃儿肯定埋在里面……

“快来救娃呀!”有人朝他喊道。

“啊!”任木匠醒了,赶紧朝废墟堆上冲过去。

这时他看到现场抢救的人已经很多,显然有人在指挥--干部和家长们排成三行,从里往外传递废砖块什么的。这能救几个人嘛!任木匠急了,转身对一起来的几位兄弟喊道:“你们赶快看看哪里能搞得来氧气罐和切割工具。”说完自己则冲上废墟,大声说着,“你们千万要理智,要讲科学!”那个时候,能讲理智的人少,家长们疯了一样在废墟里到处寻找孩子的呼救声,然后拼命地挖。但当他们发现单凭自己的双手根本不可能救出自己的孩子时,才明白过来:必须有工具,还得有懂行的人指挥。

任木匠的话有人听了。因为他的兄弟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切割机,对搬动压在孩子身上的断裂了的水泥板能够起很好的作用,而仅凭双手是不可能拉断那些钢筋水泥板的。

“光这还不行。得有吊车!”任木匠发现切割机只能将一些断裂的钢筋什么的切断,但仍然不能将大块水泥板搬走。搬不走墙梁和水泥楼板,就仍然无法救出更多的孩子--他们像肉饼似的被挤压在横七竖八的断裂墙板之间,每延误一分钟就将失去一分钟的希望。

“镇上有没有吊车?”任木匠问乡干部。

“只有两台铲车。”“铲车也要。开来再说!”任木匠的话竟然开始管用。很快,有人将两台挖掘机开来了。

“这家伙胳膊太短,吊不到水泥板嘛!”有人看着开来的挖掘机,很失望。

“有办法。”任木匠真是个能工巧匠,只见他转眼工夫就将挖掘机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回抢救现场有人说话了--是乡长付岷涛站在废墟上,高高地扬起手,大声说:“大伙儿都听这位师傅的,哪个楼板下发现了娃儿,就赶紧让师傅用吊车吊啊!”这回任木匠顿时长了脸,从没当过啥官的,看着现场几百人都在瞅着自己,便挺直了腰板,二话没说,将先改装好的第一辆简易吊车开到废墟上,然后交给了一位一起下山的兄弟,自己则又去改装第二辆挖掘机……

“我到向峨中学的抢救现场时,就见到那个木匠在全场组织指挥了,问乡里的罗书记这人是谁,罗书记说是个木匠,还懂些机械技术。我一看这人有一套,立即与乡里干部作出两条重要意见:一是抢救中学学生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二是现场抢救的指挥权交给这位木匠,他有经验,倒塌的教学楼只能靠机械才有可能救出更多的孩子。后来的情况证明这木匠确实不负众望。”都江堰副市长廖小平大约是12日夜间10点赶到向峨乡的,他这样回忆说。

任木匠指挥下的群众抢救现场开始有序,同时效率也比家长和乡干部们靠双手刨要管用。但简易吊车是用挖掘机改装的,不一会儿其中一辆吊车的钢绳吃不了劲,绷成两截。怎么办?

任木匠急了,说必须换成粗钢绳。乡里没有粗钢绳,得到都江堰去买。

“110马上走一趟!”廖副市长一声令下,警车以最快速度驶回都江堰。“救学生娃用的?

快拿走,别说钱的事,快走吧!”货主一听警察救援,挥挥手就让拿走了钢绳。

13日凌晨1点多的时候,也不知任木匠从哪儿弄来了两台正式的吊车,这回他真的成了抢救现场的总指挥了:“这边,这边!对,往下,再往下一点儿……好,起吊!”在场的干部和家长们打心眼里佩服这位不知名的木匠,但他沉着和熟练指挥吊车的精气神儿,尤其是一个又一个生还者被他救时起,大家没有不念他是救命恩人的。

雨越下越大,向峨中学的抢救没有停止过一分钟。任木匠何尝不着急自己的女儿!可现在他的责任太重,在大部队和更多的大型机械设备没有进来之前,他是整个抢救现场的核心人物,他别无选择--救娃儿,救所有的娃儿是他现场的使命!“他的女娃儿也埋在里面?!”慢慢地有人在现场传开了。于是关心这位救命恩人女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13日一天,是抢救人命最关键的24小时,所以任木匠根本没有时间去专门抽时间寻找一下自己的女儿,他甚至连特意去呼一声女儿的小名都顾不过来。人家其实不知道,他任木匠也是特别爱自己的女儿,天下所有的父亲都格外爱自己的女儿。

14日之后,从废墟里挖出的基本上都是尸体,任木匠的女儿也是14日被挖出来的。女儿同样已经断了气……“娃儿,爸爸对不起你!”任木匠用衣角为女儿擦净脸上的血迹,然而抹了抹眼泪,挥挥手让几个兄弟把自己的女儿抬到一边后又继续指挥起现场的吊车--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担此重任,任木匠不想轻易放弃,他知道在场有几百人看着他,他们中有娃儿同学们的家长,有乡干部,还有市里的领导,他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下不能丢脸,他得尽全部的力量把市长交给的抢救指挥权用好、用尽!这一天上午9点多钟,木匠趁有人换他下了吊车,便从一位在现场的家长手里借了辆三轮车,然后抱起女儿的尸体放在上面,就向山里的家蹬去……

“你怎么又回来啦?”有人发现才一会儿工夫,任木匠又出现在抢救现场,便问。

“唉,这里不是还有活的,我哪能只顾死了的?”他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担当起现场总指挥……

这是一个平民。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乡干部在人民大会堂里向全国人民作报告时能提一下他的名字,他脸上就觉得很有光了。

其实,他才应该去作报告。可他没有去,有人提起这事,他羞涩地说:“别吓唬我,让我去作报告,非得腿肚子抽筋不可!”向峨中学是此次大地震中死亡人数非常多的一个学校,而且是死亡比例特别高的一个中学,全校420多名学生,前后一共获救的生还者才68人……

老实说,罗鸿亮书记那生动感人的报告和任木匠那独特的英雄事迹,及后来解放军官兵们的英勇无畏、奋力抢救等等在向峨乡这块山乡土地上发生的一件件抗震救灾中涌现出的各种事迹,它们都令我产生过强烈的震撼。但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减轻对这个乡死去了那么多孩子所感受到的深深的心痛!在我到达这个乡的时候,部队正在用推土机对学校旁边的原先是街道一栋死楼进行最后的摧毁,那现场的药水味和尸体味,令人无法解开口罩说话。然而,当我在一位叫唐凤的遇难学生家长带领下,来到那个空荡荡的中学操场中央,回首凝视旁边的那堆如山一般的废墟时,我想我必须摘掉口罩,这样我才能倾听到那些埋在废墟里的稚嫩的灵魂的呼叫声和哭泣声……

“当时我就在这楼后面的田地干活,突然地动起来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抬起头看看,可双腿站不住,就只能伏在地上。这个时候,我看到儿子上课的学校楼房突然摇晃起来,那个样子从来没有见过,整栋楼像没有下锅的油条似的,朝左右猛地晃动了两下,接着就往中间垮下来,就听到一阵‘隆--’的响声,一股很大很大的烟尘就冲到了天上。我一想儿子肯定被压在里面,所以赶紧冲过去。一看当时的现场,吓傻了:土堆里全是娃娃们,有的当场死了,满身是血,看样子是被甩出来的;还有的肠子都露在外面,嘴还能动,可一会儿就不行了。最叫人揪心的是那么多喊救命的娃儿。你不知道救哪一个为好了。家长中我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因为我的田就在学校的后面,离儿子上课的楼房也就200多米,而且地震时正好伏在地上,脸对着这幢塌下来的房子,地震弄塌这楼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不到楼房塌得那么快。真是太吓人了!”唐凤说这些话时,眼睛直直地死盯着我,怕我不信似的。

“你儿子什么时候发现的?”虽然不想勾起这位只有38岁的年轻母亲的伤心回忆,但感觉唐凤还算比较坚强,便问道。

“是第三天了。”唐凤说,“楼房塌了后,我们村上的人都过来了,乡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刨,一起挖,后来有人用土制吊车吊楼板,可我们家长还是不停地用手刨,当时约有一个多小时,到处能听到废墟里面娃儿们的叫救命声,后来就很少听得见了。所以我们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一边拼命挖。可真没挖出几个来。后来天下雨了,越下越大。我们还是照样挖,第一夜就挖出了好几十具尸体,基本上都是娃娃的。老师一共也死了有20个。我就奇怪,到现在还想不通:我娃儿是初二(2)班的,他们的教室是在南头,但最后挖他出来的时候,竟然在北头的地方发现的。都是第三天了,当时我在南头的瓦砾里刨,有人在北头喊说又有一个娃挖出来了,没气了。我跟着其他家长一起过去辨认,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娃儿,尽管他脸上净是灰,根本认不出面目,可我是他妈,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我家的娃了……娃儿15岁了,属鸡的,9月份是他的生日。”说到这儿的唐凤低下头,但没有眼泪--眼泪早已流干了。“那么多娃儿都死了,好像家长们的心也平和了些。我们是农村,一般家里都有两个娃,所以碰上这样的天灾,没啥说的。只是不明白为啥娃儿上课的学校塌得这么个惨法!你看看这栋新楼就没有塌……”唐凤转身指指与变成废墟的教学楼相隔一个篮球场的一幢似乎还没启用的学校新楼,心里显得很气愤,“这回塌得最惨的都是学校,我们想不通!是,我们农村的娃儿没城里的珍贵,可毕竟他们也是父母的亲骨肉呀!”一直平静的唐凤,这时变得满腔愤慨。

旁边,一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走到我身边,说:“我的儿子也没了,他也是初二的,15岁,叫贾叶聪。那天我就在街头的铺面上忙活,突然房子摇晃了几下,塌了下来。还好,没压死人。心想我运气真不错。可一想儿子在学校,就慌了。我们都跑到这里来刨,双手都刨出了血,还是没有刨出来……”那妇女伸出双手让我看,十个手指尚能见得伤痕。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儿子是第二天被挖出来的,早没气了。”“你们都是不幸的。我为你们失去儿子感到难受……”我不想再多问她们,因为我想到自己也有女儿,想到如果自己也碰上这样的事,我肯定不如她们坚强,我一定会彻底地倒下……

儿女的命是连着父母的命。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谢谢你们,我想在这儿单独待一会儿……”我请两位失去儿子的年轻母亲先走,自己则独自站在向峨中学的操场上。

空空的,只剩下一个篮球架的操场上什么都没有,地面上撒满白灰的影印可以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那一幕悲惨的情景--大人、孩子的哭喊,活着的和死去的那一幕生死离别之苦,都在这里上演……地震初期在报纸和网上经常流传的一张躺满用雨布和棉被裹着的死尸的篮球场的照片,就是此刻我所站着的这块操场。300多个孩子、20个教师,在瞬间,遇难者与我们分隔在生死两重天,目睹这个悲剧全过程的那些家长们的内心有怎样的创伤,我无法想象。

我觉得从那一刻起,我每天在灾区行走的双腿,变得发软。每天踩在那些废墟上时,我总觉得我的双脚下面还有生命,还有那些仍在挣扎的孩子们的呼救声,还有他们不甘离开人世的祈求目光……于是我自责自己不应该去踩踏这样的废墟,因为那是孩子们受伤和流血的稚嫩生命,也许我们不去踩踏,他们会“睡”得安宁些……

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去每一个废墟看一看,或许在那么多压着的废墟里还有生命活着,他们只是没有幸运地被救起,但他们是活着的,即使十天、一百天以后,他们仍然还活着,我们应该想尽办法去营救他们……

在大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里,那么多学校的倒塌和倒塌后造成了那么多孩子的遇难,让所有家长和国人不得不去想这是为什么?

学校的建筑质量问题也就被亮在了公众面前。毫无疑问,我们所看到的在明显的比较之后发现的问题已经证明了一些倒塌的学校是完全由于建筑质量的问题而造成了不该有的严重后果。而这一问题引起有关部门需要认真思考和处理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很麻烦的连锁问题。

国务院也出台了相关意见,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而另一个问题事实上也摆在我们面前:那些倒塌的学校里,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教室内的学生总是有六七十人,我不知教育部门有没有特别的规定,一个教室内到底应该配备多少学生合适?六七十人一个教室,这么多人在一起,必定要把教室建得很大,教室越大,楼房的建筑框架就会增大,越增大,墙体和框架的承载能力越会减弱。在许多现场看到的是,一边是倒塌的教学楼,一边是依然完好无损的学生宿舍楼,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第三个问题同样不能遗漏和忽视:汶川大地震的震源在巨大的龙门山断裂上,该断裂始于汶川映秀,然后约以40度的方向朝东北方向逆上500公里,其断裂的宽度约70公里,一直至青川以北,这也是此次大地震波及得如此面积之大、范围之广的原因。强地震是以断裂带的生成方向而走的,所有在这条断裂带上的物体和生命都是此次灾难的最严重的受害者。专家有这样的意见:一些建筑假如顺着地震波的走向而建,肯定会受到严重毁坏。而一些“7”字形或“厂”字形建筑,由于与地震波产生阻隔式冲击,其破坏性也随之增大,这都是造成包括学校教学楼在内的一些这样的建筑的毁灭性倒塌的原因。

然而,以上这些解释和观点,都不能代表问题的根本和全部。我们亲人的生命和那些幸存者心灵所印刻的创伤才是最值得看重的。对人而言,没有比留下生命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对一切逝者而言;对活着的,他们的心灵世界是否健康、安宁才是根本。

都江堰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并不是最严重的,但由于我们最熟悉它,由于它在第一时间内让我们知道了它,由于我们最先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学校竟然会是在距离成都很近的地方,这个距离就像在我们身边一样,我们因此感到特别痛……

撤离死城北川:生命的撕裂之恸80级汶川大地震发生时,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有震感,亿万人感到恐惧和不安。令人异常担忧的是,地震中心的数个县与外界顿时失去了一切联系,而地处群山怀抱的北川县城更是成了人们最担心的地方--事后证实,此次大地震中,北川县城遭遇了最惨烈的毁灭,2万余人的小城,当场死亡的就达1万多人,整个县城瞬间变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废墟和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