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武心中惊疑,不知他为何称自己为“臭小子”。待他走进一看,只见他一头灰白的长发乱如枯草,身穿褴褛的黑色道袍,身上背着一把长剑,竟似是个道士。
这人正是那日传授燕武七玄斩的萧独云!原来那日燕武翎羽两人突然得到慕容家的来信,两人不及停留,立即动身赶回,因前一晚有约定,燕武留了一张字条并两坛好酒在客栈之中。夜间萧独云再来时,燕武已然离去。店小二把酒和字条一齐交给萧独云,萧独云看后默然不语,心想:这臭小子倒有心!但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既然答应教授燕武以轻功身法,现下又白受了对方两坛好酒,如何能够违背承诺?何况,燕武此去只怕有颇多凶险。因此,萧独云打听了燕慕两人离去的方向,一路追赶。一面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一面也好在危急之时助他一臂之力。他想燕慕两人纵然再快,凭借自己独步天下的轻功身法“仙风云体术”,要不了几个时辰定能追上。岂知燕慕两人所骑的骏马,一是大宛名马,一是与汗血宝马不相上下的后乌骓,均为千里神驹。燕慕两人又先行了整整一天,萧独云纵然轻功如神,又如何能在一时之间追赶得上?何况,燕慕二人离开客店不久就遭遇奎狼一行人,翎羽被慕容华以凤凰翼救走,燕武却被奎狼打落大海。
萧独云四处打听二人行踪,始终不得所以。耳闻东南沿海一带似有异动,近半年以来,他一直在这一带奔走查看。没想到竟在此地遇到燕武。
但燕武记忆已失,早已不记得萧独云是谁,看他走进,只是疑惑。
燕武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身后鬼鬼祟祟的?”
萧独云笑道:“臭小子,才学了我的掌法就不记得我了?”
燕武心想:此人说我学他的掌法,莫非识得我?倒是不可放肆,但自己失忆之事也不能让他知道。于是似答非答似的说道:“前辈的掌力当真厉害!我险些儿就倒下去了。”
萧独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功力之浑厚已在我之上,方才那一掌我看得分明。只是你的掌法还不够纯熟,出掌之际还要略费思索,七玄斩练到最后要做到掌出如电,力在意先,以气御掌,你明白么?”
燕武听了这几句话,心中若有所悟,默念道:“掌出如电,力在意先,以气御掌……”他悟性极佳,对七玄斩造诣本已臻至颇高境界,此时一经萧独云指点其中关窍,立时领悟,喜道:“我明白了,所谓力在意先、以气御掌,即掌法与自
身融为一体,出掌之际自然而然,决不沉滞停留,因而能够掌出如电,无往而不利!”
萧独云哈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你在一时之间就能领悟七玄斩中的巅峰绝诣,资质之佳,生平仅见。我这七玄斩果然没有传错人!”
燕武听他听他赞自己聪明,心中欢喜,更不谦虚,也哈哈大笑起来。两人均为洒脱之人,对仁人学士那一套繁文缛节最是烦厌。萧独云心喜燕武悟性极高,毫不掩饰地称赞;而燕武也决不造作地谦虚客套,高兴地哈哈大笑,当真是胸怀坦荡,绝少杂念。
萧独云道:“小子,这半年你去了何处?我四下寻你不着。”
燕武道:“我到一个仙岛走了一遭!”
萧独云奇道:“仙岛?那个生得十分俊俏的小姑娘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燕武愕然,道:“什么小姑娘?”
萧独云笑道:“哦,我明白了。我不问就是了,像你这般俊秀的少年原该有些秘密。”
燕武听得一头雾水,但也不好多问。
萧独云道:“小子,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半年么?”
燕武道:“前辈找我何事?”
萧独云道:“我萧独云一辈子言出如山,我既已答应传你轻功身法,我又怎能食言?”燕武还不及答话,萧独云又接着道:“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这轻功身法唤作‘仙风云体书’,缥缈轻忽,独步天下,单以奔行的迅疾而论,天下决没有第二种身法及得上!”说罢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燕武知他胸怀坦荡,所言不假,甚是佩服。心想:若能学得这天下无双的轻功身法,倒是快事一件!喜道:前辈,这仙风云体术如此厉害,晚辈若能习得,实是感激不尽!
萧独云凛然道:“这是仙风云体术的步法,看好了!”说着飞身一起,只见黑影一闪,就此不见了踪影。燕武惊疑无已,叫道:“前辈,你在哪里?”
只听得后方竹林之上的空中传来一声缥缈的回答:“我在你身后!”似乎相隔极远。
燕武转过身去,一个声音又从后面传来:“我在这里!”
燕武更是惊骇,这仙风云体术竟能在一瞬之间移形换位,这等如鬼似魅的身法当真闻所未闻!更不可思议的是,声音从半空之中传来,难道学成这门功夫当真能够像长着翅膀的鸟一样直飞上天?
燕武道:“前辈,这仙风云体术当真神奇无比!只是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你的步法,你还是下来试演罢。”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黑影倏地立在身前,正是萧独云。萧独云在地上又把步法试验了一遍,说道:“这套身法乃是古时一位道人所创,步法中融合了奇门八卦、阴阳五行以及天文地理等诸多学问,乃是天下第一流的身法。若能学成,不仅在地上身法如电,在更能空中御风而行,疾逾飞鸟,虽未长翅膀,却胜似长翅膀。而且内力越强,身法越快、越奇!”
这门武学博大精深,所涉极广,变化更是繁复至极。饶是燕武聪明绝顶,一时间又如何能够记得清楚?
燕武道:“前辈,这套身法变化如此繁复,只怕很难记清楚。”
萧独云哈哈一笑,道:“这套身法看似奇变无穷,实则归而为一,早已超越了繁复的变化本身。就如同李太白即兴赋诗一般,任意而为,随心所欲,但却鬼斧神工,巧胜天人。能够练到什么地步,全在修习者的悟性如何。”
燕武心中豁然开朗,接口道:“大概儒家所说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也正是这般道理;道家讲求无待的逍遥,在道的境界之内逍遥自在,却不觉得道的存在,这才是最高境界!”
萧独云哈哈大笑道:“你的资质高出我十倍!凭你这样的悟性,只怕过不了几年,天下无敌非你莫属!”
燕武习得这天下间最厉害的身法,又得萧独云不吝溢美之词的夸赞,心中原本极是欢喜。但此刻却似突然间想起来什么,似乎是那日在海上看见的美丽的蓝衣女子,燕武越来越觉得那女子似曾相识,似乎和自己的关系十分密切。但无论如何记不起来,情绪也跟着低落起来。
燕武道:“前辈,你有酒喝没有?”
萧独云道:“早已喝光了!不过要喝酒还不容易?你当日请我喝酒,今日就让我请你!”说着身形一闪,已不见了踪影。
一眨眼间,萧独云已捧着两坛竹叶青出现在燕武眼前,把其中一坛抛给燕武。两人就靠在竹林之中的一堆干草垛上对饮起来。
燕武心念一动,张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哈哈哈,快哉!快哉!”说着又猛灌了一口酒。
萧独云似醉似醒似的说道:“小子,你年纪轻轻,怎么也有如此感慨?”燕武大笑不答。
于是萧独云也接口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燕武道:“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萧独云道:“明月照君席,白露沾我衣。劝君酒杯满,听我狂歌词。”
……
大半坛酒已然下肚,古往今来大半的饮酒之辞也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吟了一遍。此时两人都是醉醺醺的,只感到头脑发热,浑身轻飘飘地,就像要飘上天一般。
燕武半睡半醒似的说道:“前辈,你一辈子来去如风,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定无比逍遥快活,再没有什么不如意了罢?”
萧独云原本昏昏沉沉的,听了燕武的话却哈哈大笑,道:“逍遥快活?无不如意?小孩儿家当真不解世事,只会胡口说大话!”
燕武奇道:“难道说前辈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
萧独云道:“小孩儿不要多问,多问无益!”
燕武心知他如此说法必是有一段极为隐秘的伤心往事,但他如此豁达、天不怕都不怕的人物也会如此,这可奇了。燕武不忍让他忆起往事而痛苦,说道:“前辈,你说一个人倘若把过去的事全都忘了,好不好?”
萧独云道:“忘掉痛苦,逍遥自在,有何不好?”
燕武道:“有些东西我并不想忘记,但若当真全然忘却了或许也就没有苦痛,最痛苦的是忘得不够干净,还留有一些记忆的残片。如同未曾刮干净的鱼鳞,经身下的水一搅动,偶尔还会泛起几片,夹杂着血丝……”
萧独云大笑道:“臭小子,你懂什么?最痛苦的莫过于有些记忆明明想要忘却,但你越想忘却,回忆就越鲜明,好像被一条巨大的毒蛇缠住了,你越是挣扎,就缠得越紧……”说道最后,竟黯然神伤。
燕武不解其中之意,但也不禁心下怃然。
萧独云接着道:“我给你讲个故事罢!曾经有一个江湖莽汉,只醉心于武学。但是后来他爱上了一位武林名门的大家闺秀,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讲了。那女子起初并不在意他,但是后来渐渐被这莽汉的真诚所打动。她嫁给了那莽汉。那莽汉欢喜极了,对他的妻子也好极了,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从没有对他妻子生过气、红过脸,更别说打骂了。他妻子待他也很好,一般的温柔体贴,即便有时恼了也不过埋怨几句,但决不是辱骂他。后来,他们还有了一个女儿,那女儿生得如同天上的仙女一般美丽,夫妻俩都高兴极了。他们虽然并不十分有钱,但他们生活得很幸福,他也觉得他们一定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的妻子悄悄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走之前什么也没有说,只留下了一张字条,那字条上写着一句话:我是名门之女,这不是我要的生活!那一年,他们的女儿只有三岁。莽汉知道自己出身不高,又没有多少资财,他的妻子身为名门之后,过不了这种默默无闻有时还要为生计而忧的生活。他并不怨他的妻子,他只怨自己空有一身武功,却没能让他的妻子过上富裕的生活。”说完,萧独云抬头看着挂满星月的天空,灌了一大口酒。
萧独云喝了一口酒,接着道:“后来,他的女儿长大了,有一个富家公子看上了他的女儿,就向他提亲。他觉得富贵人家的公子一定可以让他的女儿过上富裕的生活就答应了。但是后来那富家公子在新婚之夜消失了,去和一个西域的公主成亲去了。”
燕武也喝了一口酒,接口道:“但是他心中想念着他的妻子,他把十六岁的女儿交给了他的弟弟弟妹,自己则出家做了道士。后来,他漂泊江湖,云游四海,以天为被地为床,自由自在!但是他心中始终想念着他的妻子!可是他的女儿无父无母孤独无依,只过了一个月,就离开了。自此音信杳然!”
萧独云听完燕武的话,直惊得张大了口,奇道:”你怎知道?不可能,决不可能!”
燕武道:“这个故事我曾经听过!”
萧独云道:“谁告诉你的?我没对你说过罢?”
燕武笑道:“是一个如同天上的仙女一般美丽的女子。”
当下把自己失忆掉落海中后来为云夕所救一事告诉了他。燕武生性聪明,他听了萧独云的故事,又想到那日云夕讲述自己的过去,据此两端他已知萧独云必然就是云夕的父亲。想到云夕,燕武不禁心中一阵痛苦。他没有把云夕坠落海中生死不明一节告萧独云,因为他不想再把痛苦传递给别人,尤其是云夕的父亲。
萧独云怔怔地听者,竟流下泪来。听完燕武的叙述,他半哭半笑似的问道:“她在何处?她还好么?”
燕武微一迟疑,自言自语似的答道:“她在一个美丽得如同仙境的地方……她应该很好,不,她一定很好……”说着,他几乎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