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必清杀段司越的那天,天正下完一场小雨。段司越一身布衣,临窗执笔,像是在写一联朦胧暧昧的诗句。
他见了钱必清的长剑并不惊慌,也不抱一丝侥幸,只问一句是谁派他来的。
钱必清不答,段司越就自顾自向他讲,自己半苦读半世为官,从不曾有负国家百姓,却只为了功名前途,负过一个女子最好的柔情。
他取出一个过了数层油纸,巴掌大小的盒子交给钱必清,托他带给京城烟波阁的楼心月。
钱必清问他,“若我不肯呢?”
段司越双目紧闭,“那已是我身后之事。”
烟波阁一间素雅小厅内,钱必清将段司越的遗物交给眼前的女子。一个美得如烟如画的女子。
钱必清开门见山,“江州段司越死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楼心月打开层层包裹,拾出一枚荷叶杯,冷冷道,“寒烟翠,枯叶杯,东西我收下了。”言毕,玉指一松,杯子跌落在地磕了个粉碎。
钱必清虽猜到她怨恨段司越,但见了一地碎玉,还是惊叹出来,“你连他最后的念想也不留?”
“人是你杀的。他临死托你传定情之物给我,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他。”
“可他毕竟……不像虚情假意。”这故事的发展可与钱必清以前听过的才子佳人大不相同。
“他因功名负我,也因功名丧命,与我何干。少侠难道想让我学绿珠坠楼?”楼心月冷笑。
“不不,”剑客笑起来,“人自然还是活得越久越好。毕竟命只有一条,而且值很多银两。”
“那少侠可还要交代些什么事?”
钱必清见楼心月下起了逐客令,调笑道,“楼姑娘这是等着什么贵客,倒是姓段的不识趣了。”
楼心月似要开口,就听得不急不缓三下叩门声。钱必清没想到一猜即中,示意楼心月不要做声,悄声向门口移了两步。门外人像是极不耐烦,又是砰砰两声砸在门上。接着,那人似乎犹豫了片刻,咚地一下敲下来,紧接着吱呀一声,门竞应声而开。
门外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身形瘦削仿佛大病初愈。一枚开门用的铜板翻转了几下坠落在他掌心。而钱必清的青龙宝剑已架在了他的颈侧。
书生不以为意,先把视线在楼心月身上扫了个来回,才看向宝剑在手的钱必清道,“这位少侠也来听琴?”
钱必清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是位这样的贵客,有趣有趣。”又将长剑向前一探。
书生身形疾向后退,显然也练过些轻功身法;但架不住钱必清三尺长剑如影相随,始终不离他颈侧两寸。堪堪五招过后,书生停住脚步,“我躲不过你的剑,动手吧。”
钱必清收手,“你叫什么?”
书生淡然,“顾言非。”
“认准了我不杀你?”
书生整整衣衽,“要杀早就杀了,我当你只是想捅我一剑玩玩。”
“倒还是和你说话好玩些。二位慢聊。”
钱必清心下无趣,夺门就要走,却被书生拦下。
“这位朋友,既然家中有病人就少来烟波阁耍了,不如多去五味斋逛逛。”
钱必清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你怎么知道?”
书生指指他身上,“药味太重。”
钱必清又问,“你说的五味斋是?”
“京城最大的药铺,坐堂问诊的卢先生医术高明。”
“我记住了。”少年又不甘心地看了看眼前的书生,向楼心月偏头道,“我还是不懂,你和他?”
楼心月掩面,“你这个年纪什么都不懂也正常。”
钱必清又向顾言非问,“你来听琴的?”
“我本是来报丧的,不过眼下凶犯应该已经找到了。”
“你又怎么知道?”钱必清倚剑而立。
顾言非一指他的剑,“报信的刘鹰说,斩去段司越头颅的是把锋利长剑,双面开刃不设血槽,剑格处应铸有花纹。你这剑长三尺宽一寸,盘龙剑格,难道不是‘欺软怕硬’的柳家青龙剑?”
“这上面画了条龙,当然叫青龙剑。要是把刀当然就叫五凤朝阳刀。”钱必清这把剑本是初入江湖时自一群亡命之徒手中抢来的,哪里知道什么名号。
“所以你不是柳家后人?”
钱必清忽然想起客栈里的柳瑛,莫名涌起笑意,“我姓钱,钱必清。”
顾言非见状也笑起来,“我看这位朋友面带桃花,倒是和柳家有缘的很。”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钱必清将长剑背起,“收工回家。”
少年翻窗而出,楼心月脸上仍没什么表情。顾言非摸摸鼻子,心里有点尴尬,“你留在京城,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吗?”
楼心月被他一问,也是语塞。当日他们相遇、结识叶冷都各怀心事——顾言非是为报杀师之仇,而她则是对段司越存了报复之心。而今庄王一案已经过去数月,叶冷归隐,天下太平,反倒是他们这样的人最不知如何自处。
顾言非又说,“其实这次来,我一是报丧,二也是劝楼老板离京。这几日城里多了些江湖郎中,虽然看不出缘由,但只怕还是和庄王血手盟有关。”
“你知道劝我走,自己怎么还留在这?”
“总觉得有事没做完,”顾言非愣了一会儿,“夏孺笙还没有找到。”
“以他的性子,或许是存了心不想见我们。”
顾言非苦笑,“也罢,我无非是为留下来找个借口而已。”
“京城有什么好?”
“我那间草堂好歹可以落脚。”顾言非修眉深锁。他自幼被师父骆逸收养,十五岁师门罹难,就一人漂泊江湖伺机复仇。身居何处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差别。他抬头见楼心月一副心有戚戚的神情,忙改口道,“当然楼老板琴艺高超,四海之内总能得遇知音。若你一人上路不便,顾某可以……”
“相伴浪迹?”
顾言非接不下去,他上次与人相伴还是护送死里逃生的师妹骆仙远嫁,其中情思早已难辨。
“你懂的也不比那小刺客多”楼心月莞尔,“那就伴我喝酒吧。”
楼心月自柜中取出一只瓷坛并两只碗,边斟酒边笑道,“这酒是当年司越进京赶考时我酿下的,想着等他金榜题名回来接我,就与他一起庆饮。谁知竟等得这样一个结局。枯叶杯也碎了,你我就用碗对饮如何?”
“再好不过,这酒可有名字?”
“寒烟翠。饮来辛辣,却不上头。”
“好名字。好酒性。”顾言非举起瓷碗一饮而尽。
第二日,日上三竿。顾言非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素纱帐,白玉钩。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坐起,草草穿戴,来到昨日饮酒的小厅之中,只见一地碎玉未扫,酒坛倾倒在桌上,而饮酒之人已经不见了。
顾言非急急出到楼外,扯住人支支吾吾道,“这位姑娘,楼老板,抚琴的楼心月在何处?”
那人也是个散客,白了他一眼说,“你想找,我还想找嘞。这姑娘今早就赎身走了。留下一箱珠宝。”
“可,可还有什么别的?”
那人只当他是个自诩痴情的花下客,随口道,“别惦记了,还真当和人家有什么情分呢。”
“这样最好。”顾言非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模腰间果然空空如也。“这样看来,她路费也不用愁了。”
顾言非离了烟波阁仍觉头痛,就到老陶包子店讨了半碗开水醒酒,边喝边与店老板说起昨日的年轻刺客与青龙剑。老板见他一脸颓丧,憋不住笑起来,“我说顾先生不如给自己算一卦,看最近是倒了什么霉。”
顾言非不愿理他,只是悠悠叹气。
“你担心楼心月?”
“终究是个弱质女子。她早上来过吧?”
“是,还用你的钱买了包子。”
“所以我在发愁,连吃饭的钱也没剩下。”
老板冷哼一声,“最近生意难做的很,许你赊账三日。”回后厨将昨天剩下的包子热了三个给顾言非。
“楼心月走前还让我劝你,既然活到现在,不如做些高兴的事情,早日还钱。”
顾言非咬了一口包子,“你以为都像你,卖包子能乐成这样。”
“自然比不了我,”店老板笑道,“但既然醉过了,何方疏狂。”
窗外,不见风月,唯有骄阳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