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贵在有真情实感,写哲学论著何尝不是如此。还在读硕士生时,有一回,某大学几位女生,学的专业分别是中文、历史和教育,邀我们去郊游,又担心我们没有兴致。我回信说:“正像文学家不是标点符号、历史学家不是出土文物、教育家不是粉笔头一样,哲学家也不是一团概念。我们都是人。”既是活生生的人,就不会没有喜怒哀乐。何况哲学关乎人生的根本,在哲学家身上,寻求的痛苦和发现的欢乐更要超过常人。可是,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偏见,似乎只有艺术才需要情感,哲学纯属理智的事情,非把情感滤净,把个人的真实感受统统兑换成抽象概念的纸币,才能合法流通。许多所谓的哲学论著,不但不能引起人们心灵上的颤栗,反而令人生厌,使外行误以为哲学真是这样干瘪枯燥的东西,望而却步,不屑一顾。
且慢!哲学真是这样一具丑陋的“概念木乃伊”吗?请直接读一读大师们的作品吧。凡大哲学家,包括马克思在内,他们的著作无不洋溢着感人的激情。我敢断言,哲学中每一个重大创见,都决非纯粹逻辑推演的结果,而是真情实感的结晶。哲学家必长久为某个问题苦苦纠缠,不得安宁,宛如一块心病,而后才会有独到心得。无论哪位著作家,其得意之作,必定是为自己写的,如同孕妇分娩,母鸡下蛋,实在是欲罢不能的事情。
三
哲学名著如同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样,有着永恒的魅力。人类的知识不断更新,但是,凝结在哲学名著中的人生智慧永远不会过时。无法按照历史的顺序来分出哲学家的高低,谁能说黑格尔一定比柏拉图伟大呢?这是一片群星灿烂的夜空,每个幻想家都有他自己喜爱的星宿。我发现,真正热爱哲学的人对于哲学史上的大师往往有所偏爱,如同觅得三五知己,与之发生一种超越时空的心灵共鸣和沟通。对于我,尼采就是这样一位超越时空的朋友。
常常有人对我说,你的气质很适于搞尼采。我不知道,气质相近对于学术研究是利是弊,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就看自己如何掌握。学术研究毕竟不同于文学创作,对想象力必须有所约束。即使是“六经注我”,也得熟悉六经,言之有据。但是,倘若对于所研究的对象没有某种程度的心领神会,恐怕也难于把握对象的本来面目。尤其是尼采这样一位个性色彩极浓的哲学家,他的思想原是一部“热情的灵魂史”,如果自己的灵魂中从来不曾刮起过类似的风暴,就更不可能揣摩出他的思想的精神实质了。
我之接触尼采,一开始是作为爱好者,而不是作为研究者。我只是喜欢,从来不曾想到要写什么专著。读他的书,我为他探讨人生问题的那种真诚态度感动,为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孤愤心境震颤,同时又陶醉于他的优美文采。直至感受积累到相当程度了,我才想写,非写不可。我要写出我所理解的尼采,向世人的误解画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惊叹号。
有种种“哲学家”:政客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进身之阶,庸人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饭碗,学者型的“哲学家”把哲学当做与人生漠然无关的纯学术。尼采不同,他是一位把哲学当做生命的哲学家,视哲学问题如同性命攸关,向之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热情和心血。他一生苦苦探索的问题——生命的意义问题,他在探索中的痛苦和欢乐,都是我所熟悉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当我好像突然地悟到了死的严酷事实时,这同一个问题就开始折磨我了。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其实应该倒过来:未知死,焉知生?西方哲人是不讳言死的,柏拉图甚至把哲学看做学会死亡的活动。
只有正视死的背景,才能从哲学高度提出和思考生命的意义问题。当然,我并不完全赞同尼采的答案。真正的哲学家只是伟大的提问者和真诚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问题被遗忘的时代发人深省地重提这些问题,至于答案则只能靠每人自己去寻求。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发现人生的终极意义呢?这是一个万古常新的问题,人类的每个时代,个人一生中的每个阶段,都会重新遭遇和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当我凭借切身感受领悟到尼采思考的主题是生命的意义之后,我觉得自己对于他的一些主要哲学范畴的含义,诸如酒神精神、日神精神、强力意志、超人,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它们其实都是尼采为个人和人类的生存寻求意义的尝试。
人生问题曾经引起我那样痛苦的思考,所以,在写这本书时,我不能不交织进我自己的体验和感受。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在看了校样以后对我说:“读了这本书,我觉得自己不但了解了尼采,也了解了你。”我真心感谢这样的读者。
四
我在书的扉页上题了一句献辞:“本书献给不愿意根据名声和舆论去评判一位重要思想家的人们。”在我的心目中,我是把这些人看做自己的朋友的,我的书就是为他们写的。
对于尼采的误解由来已久,流传甚广,几成定论。三十几年来,国内从未翻译出版过尼采的著作,从前的译本也不曾再版过。这使得人们无法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尼采,只能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仍然发现,各地都有一些爱好哲学和艺术的青年人,他们通过偶然到手的尼采作品,甚至通过手抄本或片断的摘录,成了尼采的爱好者。有一位哈尔滨青年,不远千里来北京,只是为了到北京图书馆复印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他们交谈,他们对尼采作品的渴求和领悟总使我十分感动。
这几乎是一个规律了:凡是痛骂尼采的人,包括某些专家学者,其实并没有真正读过尼采的书;而真正读过尼采作品的,往往喜欢尼采(当然不一定赞同他的思想)。为了使更多的人了解真相,我想,唯一的办法是翻译出版或校订重版尼采的原著。鉴于尼采对于二十世纪西方文化的重大影响,我希望有关方面能够重视这项工作。至于我的书,我在前言中已经表明:“愿你从本书中得以一窥尼采思想的真实风貌,当然也请你记住,这真相是透过作者眼睛的折射的,也许会走样。”我只是写出了我所理解的尼采,一个与我们教科书中描绘的形象很不相同的尼采。如果我的书能够激起读者去读尼采原著的兴趣,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归根到底,我的书是写给朋友们读的。有相识的朋友,也有不相识的朋友。我期待热烈的共鸣,也欢迎严肃的批评。在朋友的鼓励下写书,书又为我寻得新的朋友,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
1986.9
活着写作是多么美好
一
我爱读作家、艺术家写的文论甚于理论家、批评家写的文论。当然,这里说的作家和理论家都是指够格的。我不去说那些写不出作品的低能作者写给读不懂作品的低能读者看的作文原理之类,这些作者的身份是理论家还是作家,真是无所谓的。好的作家文论能唤起创作欲,这种效果,再高明的理论家往往也无能达到。在作家文论中,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亦译《金蔷薇》)又属别具一格之作,它诚如作者所说是一本论作家劳动的札记,但同时也是一部优美的散文集。书中云:“某些书仿佛能迸溅出琼浆玉液,使我们陶醉,使我们受到感染,敦促我们拿起笔来。”此话正可以用来说它自己。这本谈艺术创作的书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作品,它用富有魅力的语言娓娓谈论着语言艺术的魅力。传递给我们的不只是关于写作的知识或经验,而首先是对美、艺术、写作的热爱。它使人真切感到:活着写作是多么美好!
二
回首往事,谁不缅怀童年的幸福?童年之所以幸福,是因为那时候我们有最纯净的感官。在孩子眼里,世界每一天都是新的,样样事物都罩着神奇的色彩。正如作者所说,童年时代的太阳要炽热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颜色要深得多,周围的人要有趣得多。孩子好奇的目光把世界照耀得无往而不美。孩于是天生的艺术家,他们的感觉尚未受功利污染,也尚未被岁月钝化。也许,对世界的这种新鲜敏锐的感觉已经是日后创作欲的萌芽了。
然后是少年时代,情心初萌,醉意荡漾,沉浸于一种微妙的心态,觉得每个萍水相逢的少女都那么美丽。羞怯而又专注的眼波,淡淡的发香,微启的双唇中牙齿的闪光,无意间碰到的冰凉的手指,这一切都令人憧憬爱情,感到一阵甜蜜的惆怅。那是一个几乎人人都曾写诗的年龄。
但是,再往后情形就不同了。“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的冷静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么他就是个诗人或者作家。”可惜的是,多数人丢失了这件礼物。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匆忙的实际生活迫使我们把事物简化、图式化,无暇感受种种细微差别。概念取代了感觉,我们很少看、听和体验。当伦敦居民为了谋生而匆匆走过街头时,哪有闲心去仔细观察街上雾的颜色?谁不知道雾是灰色的!直到莫奈到伦敦把雾画成了紫红色的,伦敦人才始而愤怒,继而吃惊地发现莫奈是对的,于是称他为“伦敦雾的创造者”。
一个艺术家无论在阅历和技巧方面如何成熟,在心灵上却永是孩子,不会失去童年的清新直觉和少年的微妙心态。他也许为此要付出一些代价,例如在功利事务上显得幼稚笨拙。然而,有什么快乐比得上永远新鲜的美感的快乐呢?即使那些追名逐利之辈,偶尔回忆起早年曾有过的“诗意地理解生活”的情趣,不也会顿生怅然若失之感么?蒲宁坐在车窗旁眺望窗外渐渐消融的烟影,赞叹道:“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呀!哪怕只能看到这烟和光也心满意足了。我即使缺胳膊断腿,只要能坐在长凳上望太阳落山,我也会因而感到幸福的。我所需要的只是看和呼吸,仅此而已。”的确,蒲宁是幸福的,一切对世界永葆新鲜美感的人是幸福的。
三
自席勒以来,好几位近现代哲人主张艺术具有改善人性和社会的救世作用。对此当然不应作浮表的理解,简单地把艺术当做宣传和批判的工具。但我确实相信,一个人,一个民族,只要爱美之心犹存,就总有希望。相反,“哀莫大于心死”,倘若对美不再动心,那就真正无可救药了。
据我观察,对美敏感的人往往比较有人情味,在这方面迟钝的人则不但性格枯燥,而且心肠多半容易走向冷酷。民族也是如此,爱美的民族天然倾向自由和民主,厌恶教条和专制。对土地和生活的深沉美感是压不灭的潜在的生机,使得一个民族不会长期忍受僵化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迟早要走上革新之路。
帕乌斯托夫斯基擅长用信手拈来的故事,尤其是大师生活中的小故事,来说明这一类艺术的真理。有一天,安徒生在林中散步,看到那里长着许多蘑菇,便设法在每一只蘑菇下边藏了一件小食品或小玩意儿。次日早晨,他带守林人的七岁的女儿走进这片树林。当孩子在蘑菇下发现这些意想不到的小礼物时,眼睛里燃起了难以形容的惊喜。安徒生告诉她,这些东西是地精藏在那里的。
“您欺骗了天真的孩子!”一个耳闻此事的神父愤怒地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