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守望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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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随便走走 (1)

南游印象

春节前后,阿良邀我和灵羽南游。一个月内,我们先后游览了福建、广东、海南三省的许多地方。回北京后,整理印象,得小文数篇,汇成一束,以志纪念。至于说以此谢阿良,则岂敢。阿良情同手足,怎一个谢字了得。临别只有一句戏言赠他,曰:“企业家承包文化人。”天下何事不可承包,偏偏承包这有百病而无一利的文化人,阿良愚矣!其愚由来已久,盖阿良自己亦是一个有文化爱文化至今仍念念不忘文化之文化人也。

一 崇武的海滩

未到福建,就有福建友人再三叮嘱:“你们一定要去崇武!”到那里看了,果然好。

崇武是惠安县的一个临海小镇,因装束独特的惠安女闻名。我们一下汽车,就看到了惠安女,三三两两地夹在人群里走着。她们装束的独特,主要在头部,戴着垂胸的花布头套和饰物,头套上再加一顶斗笠,在我看来不免嫌累赘。然而,有些年轻的惠安女,身着短衫和紧身裤,脚穿高跟鞋,轻飘飘挑一副担子,可真是婀娜多姿。

看惠安女该下村子,镇上只能看到零星来赶街的。其实惠安女也是汉族,只是装束特别罢了。镇上的女人不这么打扮,使我惊奇的是,姑娘们大多穿着入时,体态姣好,而老太婆则一律缁衣黑裤,却裹一块鲜红的头巾,成群结队在街上走动,也算小镇一景。

当地一位写小说开书亭的文人送给我们一张他自己印制的崇武地图,自豪地建议我们去城墙看看,据称这座周长两千六百米的花岗岩城墙是明朝遗物,至今保存完好。我们依照指点,入西门,穿越老城弯曲狭窄的石板路,向南门走去。一路上随处可见卖鲜肉、蔬菜和水果的小摊,居民们提着满载的网兜,熙来攘往,日子过得挺热闹。到了南门,拾阶登上城墙之顶,大海便展现在眼前了。

崇武最使我难忘的不是惠安女,不是古城墙,而是大海。可是,关于大海,我能写些什么呢?去海边前,我问旅馆服务员,海边好不好。他用哲人的口吻答道:“没去就好,去了就不好。”的确,一般游客带着好奇心去看大海,难免会失望。大海往往相似,看久了便觉单调。至于海边风景,无非礁石和沙滩两类,要描写似乎也只能是极言礁石的嶙峋和沙滩的澄净而已。

让我这么告诉你吧,我和灵羽是中午到达崇武,次日中午离开的。当天下午,我们一直坐在海边礁石上看海,直到暮色苍茫才离去。陪伴我们的,只有面前大海一阵阵永不休止的涛声和背后乱草丛里一只只永远沉默的骨殖坛。次日早晨,我们越过礁石地带,来到一个辽阔的半月形海湾,静静地躺在沙滩上。这里的沙粒多白色晶体,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远处,一些渔民正往岸上拖一只船。几个小孩沿岸边走来,到我们身边笑喊一句什么,又悠然朝前走去。我们合眼静卧,万念俱消,躺了一个上午,一个世纪。

这还不够吗?我和灵羽在崇武海滩逗留了一整天,在这一天中,除了我们两人,海滩上没有任何别的游客。天下滨海名城多矣,少的是没有游客的海滩,却被我们无意中得到,岂不快哉?

二 逛花市

除夕之夜,逛广州中心花市,真是热闹非凡。数里长街,棚架延伸,灯火齐明。花农们蹲在架上,由于背光,脸孔是暗的,酷似蜘蛛蹲在网中。游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如同潮水一般从架前流过,水面上还冒出一枝枝芦苇,漂着一朵朵玫瑰。

原来,花市出售的花分两种,或散枝,或盆栽。散枝多为玫瑰和芦苇,买的人多,往往是女人买一枝玫瑰,男人或孩子买一枝芦苇,欢欢喜喜举在手里。也有抱回盆花盆景的。我们一行,阿良解囊,购得郁金香、金百合和比利时杜鹃各一盆。最得意的是那盆郁金香,两朵初放的花苞金光闪闪,一看便知其名贵,却只要八元钱,后来花也开得极好。

不买花的还是居多。无论买不买花,被潮水推着从花架前流过,似乎是广州人过除夕的必要节目。我也这样地被人潮推着走,忽然想起张岱的《西湖七月半》,稍加改动,便成了:“广州花市,一无可看,只可看看逛花市之人。”我逛花市,原就是想看看逛花市之人,以体会民俗。但转念一想,别人何尝不是如此?大抵民间节庆,都是人看人,图个热闹罢了。观月赏花只是由头,由头要雅,而人类的本性却是俗的,最喜欢的还是热热闹闹的场面和气氛。

听说到了夜里十二点,游人散尽,花农们便丢弃未售出的花回家了。我没有再去看,不知确否。不过我想,广州人宁愿挤挤攘攘花钱买花,不肯等到十二点后白拣花农丢弃的花,可见他们爱热闹是爱得很真诚的。

三 鸣禽谷

一张大网悬在半空,罩住了好长一截山谷。山谷里有水,有树,有亭,有路。最主要的是,有许多飞来飞去的鸟儿,还有许多走进走出的游客。

当我踏进这只巨大的鸟笼时,我感到很新鲜。人鸟共乐,这个设计挺妙。

鸟的种类甚多,是从不同的天空和树林搜集来的,如今都在这里安家。它们或成群,或单独,或栖止,或飞翔,显得自由自在。

于是我想,其实鸟的要求并不高,不过是笼子大点罢了。

接着我又想,人何尝不是如此?

我在这只鸟笼里边踱步边寻思,不觉转悠了好几圈,渐渐感到厌倦了。这只笼子对于鸟足够大,对于我仍嫌小,我毕竟是比鸟更爱自由的万物之灵啊。

真是这样吗?我忽然想到,世上的笼子都是人类造的。

当我走出这只巨大的鸟笼时,我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新鲜感了。

四 随便走走

在广州游玩,前前后后五天,最满意的是末一天。

广州是女人的天堂,因为那里有许多豪华的大商场。太太是个怕走路的人,可是逛商场从来不觉累,你看她眼睛发亮,呼吸流畅,步态轻盈,悠然自得,就像夏娃回到伊甸园一样。不对,有了豪华商场,夏娃是再不肯回伊甸园的了。

我正好相反,最怕逛商场。在五光十色的商品包围下,我只觉得头昏眼花,犹如身在地狱。问题是我完全看不懂商品,譬如说那些陈列在架子上和橱窗里的时装,倘不是穿在一位漂亮姑娘身上,我真看不出它们怎么漂亮。

但我又是一个极喜欢走路的人,只是不在商场里。到一个新地方,我喜欢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不必是闹市或名胜,在普通的街道上走走就行。那种奢侈的旅游方式,汽车接送,动辄“打的”,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到一个地方不用自己的两条腿尽兴走一走,我就会觉得像是没有到过一样。

这天太太自己约个伴去逛商场,别的朋友也去忙自己的事了,我真感到像小学生放假一样的轻松自由。天下着细雨,我撑一把伞,揣一张地图,徘徊在陌生的广州街头。我由着兴儿走,不知不觉地朝珠江的方向走去。在我的心目中,广州的中心在珠江,而不在繁华的中山路。穿过有着肮脏铁栏杆的窄桥,我进入了昔日的租界区沙面。沙面南临珠江,但江面常被空中公路或房屋遮蔽。我尽量靠着江边走,有时穿越小巷,有时经过码头,有时走入江畔的小公园。站在公园内的栏杆前。可以凭眺白鹅潭,这是珠江分叉的地方,江面很开阔。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看江水缓缓流过,船只缓缓驶过,觉得近百余年的中国历史也在眼前缓缓通过。

然后我又继续走路,慢慢地走,有时迷了路,但一点儿不着急,因为我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忽然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市区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路边停下,我就跳了上去。终点站是中山大学,我不曾到过,正好去看看。学校放着寒假,细雨迷蒙中,红墙绿松的校园异常幽静。我信步从校园的南端走到北端,那里有一扇小门,出了门又和珠江不期而遇。江边有个小码头,向看校门的老头打听,竟还有定时的渡轮,而且十分钟后就是下一班,不禁喜出望外。也许因为放假和下雨,到船离码头时,连我在内只有三、四个乘客。渡轮斜穿江面,向北京路码头驶去,我俨然像乘在自己的包轮上一样,在宽敞的舱内从容走动,向四周观赏雨中江景。下了船,我又沿江散步好一会儿,才兴尽而归。

当天晚上,我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广州。坐在飞机上,我暗自思忖,其实我并未游览什么著名的风景,不过是随便走走而已。但幸亏有今天的随便走走,我才觉出广州的可爱,把都市尘嚣洒在我胸中的烦躁一扫而光了。

五 富人区

车到深圳,朋友来接,带我们到一套挺好的公寓房里安顿下来。“这是给富人的下人住的。”他笑说。我很快明白,他并非调侃。公寓位于一个很大的别墅区内,其设计意图正如朋友所说。

夜晚,朋友引我沿着便道散步,一路兴致勃勃地指点给我看栅栏里的一栋栋小楼,花木掩映的院子,院内的亭廊、草地、游泳池。路灯微光下,景物朦朦胧胧,四周一片寂静。我突然发现,这些别墅大多黑着灯,似无人居住。朋友说,确实无人居住,富人们不过置下房产罢了,房价只会看涨,所以这是一种生意经。我听了不免可惜,心想若让我们在如此幽静的居所写作,岂不物尽其用。朋友也是搞写作的人,自有同感。我们便开始梦想自己购房,然一估算,按现行稿酬,至少要写二十万言书一百部,方可勉强购一栋小楼,于是立刻梦破,相顾自嘲。

正说笑间,忽见前面灯火辉煌。走近一看,倒是一所有人居住的别墅,门外停着十来辆轿车,门上贴着猩红底子的“招财进宝”四个金字,而从小楼灯光明亮的窗口传出的则是搓麻将的阵阵吆喝声。

我和朋友默默地走了过去。灯火和吆喝已远,四周又是朦胧和寂静。

“这些别墅,不要也可。”我词不达意地说。

“对,没有别墅,照样写作。”朋友会心一笑,爽朗地说。

回到住所,闭目静思,怎么也摆脱不了刚从贫民窟归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