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天行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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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无常火 (2)

雨还在下着,但已小了许多,现在打在帐篷上的是些温柔的碎响,细细密密的,像一张用无数小珠子穿成的珠帘,被风吹得起了波纹。

她低低地呻吟着,外面的火把透过帐篷,我也只能看到她的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动,更像一个虚像而不是真实。

我再也忍不住,用两条无力的双臂一把搂住她,让她伏在我身上,低声地抽泣起来。

她紧紧地抱住我,像要融合在我身体里一样,只是喃喃地说着:“夜还长,睡吧,这是我生命里最长的一个夜。”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拼命地抱紧她,像是生怕她会像一片羽毛一般飘然远去。可是醉意让我的手臂像不属于自己一般,我都感觉不出自己怀里的那个人。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着:“这一生有你这样一个人的话,那也已不枉这一世了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觉得她的身体又开始发热,像一块渐渐融化的冰块。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我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你听到什么了?”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像一朵已将要凋零的花,已不胜一滴晨露。

久久无语。雨洒在帐篷上,沙沙的,把透进来的火把的光也逼得暗淡了许多。

醉意又开始一阵阵袭来。

等我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根红色的发带缠在我手腕上,像是血。看着这发带,我感到一阵茫然,像是从心底抽去了什么,连站都站不稳了。我穿好衣服,走出营帐。

金千石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我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小声道:“是你跟她说的?”

金千石看了看我,又躲闪着我的目光,也没回答我。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那不能怪你,我只觉得我是个卑鄙的人。”

金千石抬起头,道:“统领,你别这么说……”

我不敢再看他,只是抬头看着天空。今天是阴天,也许过一阵仍然要下雨,灰云堆满了天空。我背起手,道:“金将军,我只以为自己算是个正直的人,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不是,我只是个卑鄙的小人。”

他叹了口气,道:“统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儿女情长,你可不要怪我……”

他还没说完,我忽然抽出了百辟刀。他脸色一变,还不等再说什么,我已在自己的左臂上割了一刀。

血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金千石惊道:“统领,你做什么?”他一把夺掉我的刀,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条,绑住了我的伤口。我没有说话,好像那条手臂并不长在我身上一样。

血流下手臂,手腕上那条发带现在隐没在一片血痕中,也看不清了。我看着天空,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出。

我并不是不知道醉了后就会人事不知,但我还是醉了。那也只是因为想借一场酒醉来逃避那个责任吧。可是现在我除了自责以外又能有什么?知道自己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高尚,倒更有了种自暴自弃的快意。那种对苏纹月的内疚和对自己的痛恨交织在一处,只怕现在血流光了我也不会在意的。

天空中,云越来越厚。云层后,恍惚又听到了第一次看见苏纹月时她胆怯的声音,和我一块儿喝粥时的少有的快活,以及,昨夜她那幽幽的叹息。这一切,都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像一堆火一样来灼痛我的记忆。

如果我能有记忆的话。

信使派出后的第二十三天,依然没有消息。武侯已派出五批信使,按理,最后一批出发的也该回来了,可是一个也没有。

坐在城头,我捧着一碗刚端上来的肉汤喝下去。那是仅剩的一点马肉,女子被杀得只剩了武侯营中那几个准备班师后献给帝君的女乐了,现在已开始斩杀一些工匠。记得在军校里听高年级同学讲讲起过在大帝得国时的围困伽洛城之役,那时围城两月,大帝的部队也对伽洛国的坚守始料未及,在四十天上粮草耗尽,城却仍然未能攻下,那时帝国军便曾杀俘而食。那时听这故事时便觉得太过残忍,曾经想过,日后我若有这一天也绝不吃人。我现在吃的也是我的坐骑,尽管那匹马其实还很强壮,武侯也下过令说各级指挥官可以保留坐骑,但我还是杀了它,把肉分给龙鳞军上下。

那也算对武侯那个决议的一个抗议吧。能让我的部下少吃一点人肉,总也是好的。

我刚喝完肉汤,城头上又有人叫道:“蛇人来了!蛇人来了!”

蛇人这些天的攻势越来越急,但也很注意分寸,从来不硬攻。如果是单场战斗,比以前那么场场恶战要容易应付多了。但是蛇人的攻击已经相当有组织,那种频率让我们疲于奔命。

也许,不知道哪一次便是蛇人的总攻了。

在让蛇人伤亡了七八个后,它们终于退却了。但我们的损失是十七个人,可怕的是,城头剩余的士兵在看那些死者时,眼里冒出的,简直是食欲。

现在蛇人和我们好像倒了一个个了。我有些想要冷笑,但也笑不出来。

攻城斧在我手上重得几乎提不住。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事,但现在出手了一次,还是累得我气喘吁吁。我把攻城斧放到墙边,坐了下来。吴万龄走了过来,道:“统领。”

我看了看他,道:“怎么了?”

“再不吃东西,统领你要支持不下去的。”

我站起身,努力让自己已经有点脱力的身体站直,道:“吴将军,想必你也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要靠吃人才能保得性命,但即使活下去了还有什么意义?都不如朱天畏。”

吴万龄垂下头,不敢再看着我。这些天发的口粮就是女人尸肉。就连这些残忍的食粮也已经很少了,工匠没有多少人,已被斩杀了一半。

几千个女子,也不过让城中坚持了六天而已。当女子和工匠都吃光了,接下去吃什么?吃那些伤兵和战死者么?以前即使在蛇人面前节节败退,我仍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骄傲,觉得人毕竟是人,而蛇人不过是些吃人生番,是些野兽。可如今看来,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骄傲实在不过像是种对自己的欺骗。

吴万龄没说什么话。他的身体也在发抖,腿也慢慢地弯下去,忽然,他猛地呕吐起来。的确,只消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吃下去的东西竟然在几天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一定会呕吐的。

看着他呕吐,我不再说什么,只是抬起头望向天空。天很阴沉,可能又要下雨。南疆的雨季要持续一个月,现在已快到了尾声。蛇人如果要趁雨季发动总攻的话,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这时,从城下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是急促。这时候把马打得那么快,已是很少见了。我正要看看是什么人,却听得有人叫道:“楚将军,龙鳞军的楚将军在吗?”

声音是从城下传来的,正是路恭行的声音。我拍了拍吴万龄,没再说什么,走了下去。

应该很坚实的台阶,我在走着时也觉得像是踩着柔软的棉絮。好容易下了城,只见路恭行骑在马上,也不下马,一脸惶急,道:“楚将军,祈烈出事了!”

“什么?”

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惊道:“怎么了?”

“他被人告发,藏着一个女俘,却不肯交出。现在君侯已命锐步营捉拿他,他带着那个女子逃到了张先生的营帐,绑了张先生,还用一辆天火飞龙车来威胁君侯。”

我只觉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头嗡嗡地响,不禁一阵晕眩。祈烈在破城时也找了个女子,我也知道的,当初我还见过一次。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来,那不正是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么?

“现在呢?我去,我马上去。”

我语无伦次地看着周围。龙鳞军的马匹现在一匹也没有了,难道我走着去么?我正在茫然,路恭行道:“楚将军,你上来和我合乘一骑吧。”

我看了看他,他的马倒还不是太虚弱,坐两人走上一两里路总行的。我点点头道:“好吧。”

我走到他的马上,以前觉得很简单的上马动作我也做得惊险万分,摇摇欲坠。在刚要跳上马背时,我一晃,差点摔下来,路恭行一把拉住我,才免得让我摔个四脚朝天。

跳上路恭行的马,我扭头对坐在一边的金千石道:“金将军,这里由你负责,万不可出差错。”

这些天的蛇人攻势越来越凶,我有点害怕我不在时恰好有蛇人攻来。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后果不堪设想——其实也不用设想。真要出了这样的事,那也可以说一切都完了,用不着武侯责罚,蛇人一定可以把所有人全部消灭干净的。

路恭行在马上仍是很稳健。他虽然已经瘦了一圈,但驭马之术却丝毫未减当初之精。我坐在他身后,都觉不出有什么颠簸。我道:“路将军,小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帐中有个女子藏着,他将那女子打扮成亲兵模样,还不叫她出来。哪知昨天被人告发,君侯大怒之下,要将他擒下。哪知他竟然持刀反抗,你也知道,前锋营的人都不想搅进去。”

我心中更是有如火烧。路恭行带着我拐了几个弯,从一条小路拐了进去。我道:“那是去哪里?”

“那是张龙友的营帐。君侯专门划出这一块地来的,由五百兵守卫,给张先生试火器。小烈不知怎么知道的这里,逃了进来,捉住了张先生。楚将军,君侯已怒不可遏,只怕……”

他的话没再说下去,这时也已到了。

里面是很大一块空地,空地中有几座营帐,都是用些零零碎碎的篱笆这类拦了拦。那是张龙友待的地方了吧?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和别的参军一样,都是住在武侯边上的呢,看来武侯对他也是另眼相看了。

但这时也不是想这些时候。现在足有五六百士兵围着当中的帐篷,在最前面的一个军官手持长枪,作势要冲,而在这支队伍后面,坐在一张大椅上的,正是武侯。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猛地跳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冲上去前,叫道:“君侯!君侯!”

一到武侯跟前,我猛地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君侯大人,请……请君侯准我去说服那人。”

武侯看了看我,道:“他是继你为前锋五营百夫长的人吗?”

“君侯明鉴。”

他哼了一声,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你也不出来,也视同叛逆,一般格杀。楚将军,你可要仔细。”

我一阵凄苦,道:“末将领会得。”

武侯搞这么大阵势,也是为了杀鸡给猴子看。军中不少人将女子藏在帐中不交,武侯对这些人手段极狠,若有真凭实据,那女子当场斩杀,本人也要痛责五十棍后降为普通士兵。但即使是这等铁腕手段,仍有不少人隐匿女俘不肯交出。如果照此惯例,祈烈是必死无疑了。

我站起身,向那帐篷走去。

张龙友的帐篷尤为高大。我站到门帘前,高声道:“小烈!小烈!你在里面吗?”

祈烈哽咽的声音传了出来:“将军!真的是你?”

我道:“当然是我。我能进来吗?”

我正要进去,却忽然听得祈烈叫道:“将军,快出去!”我一愕,道,“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别人进来,小烈,你不信我了吗?”

我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堆满了瓶瓶罐罐,那是张龙友常用的东西吧。祈烈手持长刀,眼上都是泪水,用刀指着坐在一边的张龙友。一个女子站在他身边,脸上也满是惊恐不安,张龙友倒是神定气闲,在不紧不慢地喝着水,见我进来还向我点头示意。

一见我进来,祈烈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把刀对准了我。

我道:“小烈,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把刀对着我,可是手却在不停颤抖。好半晌,他“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将军,他们要杀了阿菁。将军,你帮帮我,帮帮我,让我们逃出去吧,我不要打仗了,我只想好好地过过日子。”

阿菁就是那个女子吧。我看了看那个女子,心头隐隐地一痛。那个阿菁依稀也有些像是苏纹月的样子,年纪外貌都差不多。祈烈满心希望地看着我,大概盼望着我能想出什么妙计。他对我有种不切实际的崇敬,好像我什么都办得到。

我叹了口气,道:“小烈,你想过没有,你这样除了赔上自己的性命外,又有什么用?”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看了看那女子,忽然哭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能把阿菁交出去。”

我一咬牙,道:“小烈!你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难道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