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的一声响,铁门被关上了。直到这时,我才从怔怔中醒来,猛地冲到门边,叫道:“我要见毕将军!”
那个正在锁门的狱卒冷笑了一下道:“行了行了,每个人头一天来这儿都说要见这见那,你就安心待着吧。”
他锁上门便自顾自走了,我抓着门上的铁栏叫道:“我有话要说!快放我出去!”但那狱卒躺到一张竹躺椅上,却像聋了似的再不理我。我拼命摇晃着门上的铁栏,叫道:“听到没有!我有话要说!”
我喊了一阵,那个狱卒有些不耐烦,高声道:“省省吧,楚将军,你是一级重犯,不用胡思乱想了。”
我是一级重犯?我被这几个字吓得呆了。一级重犯,那都是犯死罪,马上要问斩的。毕炜骗了我,在西门外,他所说的地道其实根本不存在,有的却是个陷阱。他一定是要将我和二太子都在阵前灭口,只是阴差阳错地没有成功。毕炜要害我,是为了灭口吧,可我实在想不通二太子为什么会指我为反贼?他明明是我从蛇人营中带出来的,在他掉进那陷阱后,如果不是我舍身救他,恐怕他现在早成了一摊肉泥了。
也许,他是在故作不知?故意牺牲我来迷惑毕炜?
我知道再怎么拍打铁门也毫无用处,颓然坐倒,心中像化成了冰。二太子在掉进陷阱时,他大概也已经知道这是毕炜设下的圈套,也知道在城中和毕炜对着干没有好下场,因此故意将我抓起来,以表明他并不知情吧,这样毕炜与他就不会到破脸的地步。
只是二太子经此一役,声名扫地,以后便不能再号令毕炜了。坐在发出恶臭的烂稻草上,我不由冷笑起来。
毕炜的样子很粗豪,但如果以他的相貌去判断他这个人,那一定会吃大亏。没想到,他这人竟然会那么爱使计策,只是这些计策并不见得高明,设那个陷阱实在是画蛇添足。如果城外时他把我扔给蛇人,恐怕我到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坐在墙根,把背靠在墙上。腿上的伤口这时又开始一阵阵地疼痛,像有无数细针在扎,但现在我也没办法换药什么的了。我将那条伤腿伸直,让自己好受一些,开始想着以后的可能。
我背后没什么靠山。文侯虽然像对我颇为赏识,但如果跟毕炜比起来,我一定是无足轻重的,现在我还有洗脱罪名的可能吧?我想了又想,也实在想不出,好在我也想不出二太子该如何坐实我这个“反贼”之名。我将他有可能罗织给我的罪名一条条想过去,再想着如何反驳,心中像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一样。可是,如果毕炜将我在牢中灭口呢?那又该如何应付?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如果毕炜要在这重牢里杀我,那我肯定是死路一条了。
我坐的是重牢,墙壁有一半是埋在地下的。靠在石壁上,渐渐已觉得石头的寒意,我换了个姿势,把一些干净些的稻草堆在一起,躺了下来。
不止是武器被下了,连那两本书也已被搜缴。好在《胜兵策》本来字数就不多,我已能背诵,那部《道德心经》虽然背不上来,不过附着的几个打坐图我已熟而又熟,有一个正是躺着的,我睡在稻草上,将两腿扳到和图一样的姿势,慢慢地调匀呼吸。《道德心经》中说打坐时要心无杂念,但我现在一念已没,一念又生,心中像是翻江倒海,只能勉强按照姿势做个样子而已。直到现在我仍然有些不明白。
也许,等我被斩杀时也不会明白了。
重牢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离外面的地面只有一尺左右。地上的草长得很茂盛,这个季节植物都像野火一样,几乎以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长,可是牢房里只有一小块阳光照进来。便是这一小方阳光,大概再过一阵就没有了。我虽然盘腿坐着,心中仍然忐忑不安。在这儿,如果毕炜要灭我的口,那实在容易至极。现在任吉已经被灭口,接下来会不会是我?而毕炜背后,文侯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默默地坐着,渐渐沉入冥想。说也奇怪,这样坐着,愤怒、绝望、忧伤,都像水一样流走,心中只是一片空旷。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打开牢门的声音惊醒:“楚休红,吃饭了。”
从门下的缝隙里塞进一个盛满食物的瓦盆。我走到门前拿起来,道:“什么时候提审我?”
我已经把应答之语全想好了,如果毕炜要加我一个“谋刺殿下”之名,那我就要把他跟我说的全原原本本说出来。这样一来,我定是难逃一死,但二太子一定会与毕炜彻底闹翻,纵然毕炜不至于被拿下,也要他好看的。只是我更希望毕炜能够为了隐瞒真相,来与我对口供,这样我还能有一线生机。只是,这有可能吗?
那个狱卒冷笑道:“早着呢,没有殿下之命,你就住下去便是。”
他说完便又走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重牢里,就算是狱卒也不会开心。我拿着那盆食物坐到窗前,开始一口口地吃着。这盆是些米饭和煮得稀烂的蔬菜,还有一块肉,和战事紧急时吃的那些干饼比起来已经是天堂的生活了。吃了一半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敲的是重牢的大门。那个狱卒开了门,问道:“是什么人?啊,是邵将军手谕啊……”开始还一股凶狠,但马上又满是谄媚之意。
是邵风观派人来看我?我放下了盆,冷冷地一笑。邵风观和毕炜是一丘之貉,我不相信他会有什么好心肠,只怕,现在是要来灭我的口了。我躺倒在床上,右拳不由暗暗捏紧。
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这人身上披着长长的披风,从头包到脚,一走进来便把门掩上。我翻身坐起,道:“有什么话,快说吧。”
这人没有说话,只是将披风的帽子翻了下来,露出他的脸。一见他的脸,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邵风观!
我惊愕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邵风观居然来看我!如果要灭口,绝不会出动到他这等人物。我本已经绝望,准备破罐子破摔,但是一见是他,身体也像被钉住了一般。邵风观似乎也预料到我的反应,将手指按在嘴唇上,低声道:“楚将军。”
他的声音轻得有如耳语,我满腹狐疑,却又生了几分希望,嘴上却仍是道:“邵将军,有何贵干?”
邵风观站在我跟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是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之意:“我的来意你想必也知道。”
“哼哼,”我看着他的脸,心中又有一股怒火升起,“邵将军看来是亲自来灭我的口了?真是屈尊。”
他穿着这件长大的披风,也看不出身上有没有带武器。听说地火水风四将都是马步全能的勇将,以前劳国基的枪术刀术都相当强,不过再强,也未必能强过我多少,如果拼死一搏的话,我也未必输与他。我又捏紧了拳头,只要他略一分神,我就一拳打在他脸上去。就算我被杀了,如果临死前杀了东平城主将,倒也值得。
邵风观像是知道我的意思,将披风紧了紧道:“我是来救你的。”
如果他说别的话,我这一拳早打出去了。但是他这话一出口,我的拳头不由得松了下来,疑惑地道:“救我?”
邵风观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地微笑:“有些话不必多说了,明天二太子要审你,你只要说你一概不知道就是,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
我怒道:“毕炜跟我说会有地道接应,结果是个陷阱,难道这我也不知道吗?”
“你若这般一说,不论是毕将军还是殿下,都会迫不及待要杀你了。”
我又从鼻子哼了一声。邵风观大概是毕炜叫来买通我的吧,如果他真的是想让我帮他圆谎,那我自然也答应,只是我心头的怒火仍是压不住,道:“任吉又怎么会死的?”
“任将军舍身取义,死得其所。原本只是他一己之事,楚将军,你运气太坏了,自己将这黑锅揽上了身。”
他这话已十分露骨,是直接承认他也参与了这件阴谋了。我有些震惊,半晌才道:“邵将军你与文侯大人反目,只怕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吧?”
邵风观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只是道:“楚将军,今天我也没有来这儿,说的话你也必须烂在肚子里,知道吗?”
我看了看门外,外面那个狱卒正探头探脑地在张望,似乎想听听我们在说些什么,只是邵风观的声音极轻,他未必听得清。我道:“我要是不识趣,恐怕当场会死在这儿吧?”
邵风观脸上露出一丝惭色,马上又正色道:“此事牵涉极大,我与毕将军都觉得让楚将军这等人才因为此事牺牲,太不值得了,希望你也能配合。”
他说完,将披风披到头上,转身敲了敲铁门,那狱卒忙不迭地过来拉开门道:“好了吗?”
邵风观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点了点头。出门时,他转过头轻轻道:“相信我。你的战马刀枪我都替你收好,以后还你。”
他走出了门,那狱卒又在锁着我的牢门,“咣咣”地响了一阵,锁上后又去开大门的锁。看着邵风观的背影消失在阴影中,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邵风观是来和我对口供,那么我只要按他的做,多半还有一线生机。只是打死我也不信毕炜会对我动恻隐之心,难道是邵风观帮我说了好话?这我倒从来没有想到,我和他根本没什么交往,他也用不着冒这等危险来帮我,如果被二太子知道的话,连他自己的生死都是问题了。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有了一条生路。我就像掉在了一个无底深渊里,现在就算有一条蛛丝我也要拉住的,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又会是毕炜的计策,现在说得好好的,让二太子抓不到把柄后再杀我。可是现在我根本没有选择了,把毕炜的阴谋抖出来,我一定死得更快,那么只有听他的。
这时那狱卒将邵风观送了出去,过来敲敲我的门道:“楚休红,吃完没有?”我这才省得还有半盆饭,端起来大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把空盆递出去。因为知道自己有了一线生机,我把盆端出去时道:“重牢吃得不坏啊。”
那狱卒从鼻子里一哼:“想死吧,今天是天寿节,普天同乐,才会给你块肉吃。”
今天是天寿节啊。我猛地想起今天正是三月二十三。日子过得也真快,高鹫城破距今已有两个多月了,春天也马上要过去。两个多月,我由一个逃出升天的败兵提升到下将军,在军校待了一阵,又被抽到援军来到东平城,再变成现在的阶下囚,这些日子以来我的起起落落实在是做梦都想不到。我坐在床上默默地想着,既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更多的却是迷惘,还有一些,就是心酸。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打坐练气,狱卒打开门道:“楚休红,有人来提你。”
是二太子要审我吧?我倒是心一宽,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门外的狱卒却换了个人,我倒是一怔,道:“你们换班这么早?”
那狱卒道:“呸呸呸,少触我霉头,章昕昨晚去换阎王爷跟前的班去了。快走,少耍花样。”
那个叫章昕的狱卒死了?我一怔之下,浑身又是一阵冰凉。昨晚那狱卒还是生龙活虎的,哪会有这种巧事生病死了?
一定是邵风观干的。现在连他来看过我的证据也没有了,就算我跟二太子说,那也是死无对证,此人的心思缜密,心狠手辣,实在了不得。我本来还想要是二太子以让我说了真相为筹码,让我洗脱罪名的话,我说不定也能听从,但现在却一阵恐惧。邵风观连这样的痕迹都要扫干净,我就算对二太子说实话,他也一定早有预备,到时我只怕死得更快。但也由此可知,邵风观的话恐怕都是真的。
二太子的营帐我是第二次来了。跟着两个士兵站在营帐外,一个士兵进去通报,又押着我走进去。
里面,二太子像个重伤在身的病人一样躺在一张矮床上,身后站着两个亲兵。太子的贴身随从有七个,二太子原先也有七个贴身侍卫,在蛇人营中,那七人损折殆尽,现在只剩这硕果仅存的两个了吧。我一进去,边上一个士兵一推我的肩道:“跪下!”他刚说完,二太子却招了招道:“来人,给楚将军搬张凳子。”
凳子搬来了,我行了个礼道:“多谢殿下。”才坐了下来。
二太子的伤势不轻,虽然罩着金黄色的丝袍,身上有好多处都包着雪白的纱布,他半躺在矮床上,一只手拿着个水果,另一只手正拿着把小刀慢慢削皮。鲜红的果皮被一点点削下,长而不断。这种果子叫雪梨果,非常清甜多汁,是之江省一带的特产。二太子拿着那雪梨果正不住转动,果皮从他指缝里不断钻出来,就像流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