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有两个士兵赶着一辆大车过来。这车的车厢是个很大的木笼,不过四周用篷布包裹着,关十来个人都够了。廉百策向我一让道:“楚将军,请你委屈在这囚车里待上几天,到帝都诸事,邵将军已吩咐我安排妥当了。”
他有意把“邵将军”几个字咬得较重,我自是知道他话中之意,没有再说什么。
这邵风观似乎确有救我之意。先前听二太子说要将我弄到坐笼里,我已坠入绝望的深渊,但此时却又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只要有文侯在背后撑腰,二太子纵然再想对我不利,我也未必不能够化险为夷。
我走进那囚车时,不禁吃了一惊。里面备了一套崭新的被褥,哪里像是囚车,简直是公子外出游玩时的大车。我转头看了看,廉百策站在车尾对我笑了笑,道:“邵将军命我备好这辆囚车,仓促之下,草草不恭,楚将军海涵。”
我不由得有些想笑。如果这是囚车,那做囚犯几乎是种享受。我突然想到,这囚车要准备好,也不是太仓促能办整齐的,看来邵风观真的有救我之心。
想起邵风观那张不苟言笑、时常愁容满面的脸,我不由有些感叹。俗话说人不可貌相,邵风观看上去不见得如何,但此人实在了不起。二太子虽有文武双全的风评,实在一多半是溢美之词,而毕炜好用计却不善用计,不能算是帅才,邵风观在“地、火、水、风”四将中名列末尾,却实在还超过毕炜许多。
帝国并不是没有将才啊。二太子其实也不算太差,如果他没有宗室身份,很可能会是个不错的中级将官,毕炜和邵风观更是难得的将才,这廉百策也是个非常出色的智将。只是这些人各有各的用心,互相掣肘,实在难以发挥应有的实力。按理,东平城聚集了这么多精兵强将,山都带的那些蛇人就算再厉害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的。
这也是天要灭我们吧。
尽管知道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可是我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廉百策见我忧形于色,道:“楚将军,你放心,此番护送你回帝都,邵将军特意命你前锋营的属下率队,楚将军也不必担心殿下会对你不利。”
我前锋营的属下?我倒是一下想起了曹闻道来。难道会是曹闻道护送我吗?前锋营现在在钱文义手里,他虽然背叛了我,但他的才能足以担当此任,曹闻道却未必会服他,倒是说不定会是他。我正要问,廉百策已经对外面道:“陈将军,过来见过楚将军。”
陈将军?我一时还不知道哪个前锋营里的将领姓陈,一个人已走了过来,在车门口躬身一礼道:“统制,末将陈忠,见过统制。”
是陈忠!我倒是小小地吃了一惊。这个力大无穷的勇将是当初十二名将中陈开道的子孙,这个人虽然缺乏应变之才,但他一旦受命便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更为出众的是他的力量大得足以与蛇人匹敌,做事也一往无前。他原是邢铁风营中的一个小军官,我与他并不熟,他的神力却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一见是他,我心头却不由自主地一凛。
邢铁风与我相处并不好,夜袭回来后,就是邢铁风在毕炜跟前告了我一状,最后才会惹出这么多事来,二太子也会一口咬定我是叛逆。邵风观不叫旁人,偏偏叫了他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手下却不是我前锋营的人,大概邵风观特意派他一个人来率领全队的。
我看着陈忠,陈忠却只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又退了下去。这时廉百策向我招了招手道:“楚将军,祝你一路顺风。”
他将门放下来,我听得那门上有大锁的响动。方才我已忘了自己还是囚徒的身份,此时听得这锁的响动,才猛地惊醒过来。
尽管这木笼布置得舒适异常,但毕竟还是个囚笼啊。
我坐在椅子上,摸着当成车厢壁的篷布。篷布下面是粗大的木头,一旦把篷布撤去,这木笼就原形毕露了。只是有这篷布蒙着,总让人觉得这里总是个舒适的所在。
因为蛇人在大江上突袭过一次,二太子这次回帝都不敢走水路,而是从大路上走了。平常的速度走来,从帝都到东平城约莫有两千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能日行五百余里,那么三四天便可到了。二太子身上带伤,当然不能这么赶法,走走停停,抓得紧些大概十天上下才能回到帝都,要是路上拖一拖,就至少要十二三天了。
十二三天,这十二三天里东平城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二太子走后,他那两万人的嫡系就由路恭行统领。以路恭行之能,总不会和二太子一样与毕炜格格不入,说不定反而会打开一个更好的局面。
我躺在床上,抱着头想着。阳光透过篷布照进来,暖洋洋的有些热。
夏天快来了吧。我坐了起来。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了。距高鹫城破,正好两个月。两个月前,我还在高鹫城里与蛇人拼命厮杀,两个月后,成为谋刺二太子的嫌疑犯押解回京,送交三法司审理。
从东平城到帝都,要途经之江、建徐、方阳三省地界。建徐虽然人口较少,但地方却大,建徐境内这一段路非常荒凉。而从东平城一直到屠方镇守的北宁城,这一路都没有驻军,如果邵风观要对二太子做点什么手脚,多半会是在建徐境内。
我们是第三天进入建徐境内的。之江省与建徐省交界处,已是荒凉不堪,路上偶尔碰到的几个村子也极是破败,村民们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们经过。记得跟着天水省的贡使团去帝都时,那时路上也见过一些村落。尽管一东一西,但这些村落倒是相差无几的。
在木笼里待着,左右无事,我又按照那部《道德心经》来打坐。这些天我天天打坐,也不知有没有进展,反正别人的心思我仍然什么也读不懂。说不定,郑昭说的读心术是靠天赋那句话也没错的,我就缺少学读心术的天赋。不过打坐可以让自己忘掉许多,虽然这木笼里布置得很舒适,但天天待在里面,从来不能出去一次,实在闷得很。
我正打着坐,忽然有人在前面喊了一嗓子:“停!”马车一下停了下来。
那是二太子要歇息了。这两天总是如此,趁天没黑二太子便停了下来,每天只是走上三四个时辰,走的路大概连两百里也不到。这速度,也和船差不多了。
我虽然颇受优待,但仍然不能出木笼的。这时只听“哗”一声,盖着木笼的篷布拉起了半截,我眼前登时一亮,也受用了许多。
陈忠将篷布拉开后,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实在抱歉,末将不能放你出来,只好这样放放风了。”
我长吁一口气,道:“这样挺好。”
夕阳在山,路边的树叶也像涂上了一层金色。因为人少,树木越发显得郁郁葱葱,迎面吹来的风里也带着泥土沁凉的芳香。虽然隔着木笼,看着周围,仍然心胸为之一空。
陈忠这时拿了一竹筒米饭过来道:“楚将军,请用饭吧。”
之江省的竹子很多,这竹筒米饭也是人们外出时常吃的。因为竹子随处都有,把米装在里面放到火上煮,既不用带炊具,煮出的饭又有一股竹叶的清香,味道倒也不错。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陈忠也拿了一竹筒米饭在吃,突然前面一阵混乱。陈忠放下筷子,登高看了看,喝道:“出什么事了?”
一个士兵忽然过来道:“陈将军,鼠虎!有三头鼠虎!”
有鼠虎!我的心猛地一沉。鼠虎是帝国境内最为凶猛的野兽,在回帝都的路上我也遇到过一头,那次为了救她差点送命。现在二太子走在最前,只怕这三头鼠虎攻击的是他们。
鼠虎性情凶残,和别的猛兽不同,往往会死死地纠缠不放,牧人的羊群遇到一头鼠虎往往会被鼠虎杀得一头也不剩。有三头鼠虎齐来,不知道二太子那些亲兵侍卫能不能应付。
陈忠从一边抓起一杆枪,喝道:“第一队的跟我来!”
他骗腿上马,带着十个人向前冲去。他这百人队原本是廉百策的属下,陈忠只怕也并不熟,全队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有人去持枪,有人又要带马,人头攒动,秩序大乱。
陈忠真的缺乏应变之才啊。我被关在笼子里也出不来,不过就算鼠虎冲过来,我在笼子里倒是最安全的。我坐了下来,正要接着吃饭,刚坐下,却听得“啪”一声,一支箭正射在边上的一根柱子上。
这当然不会是鼠虎射出来的。我一惊之下,人一下伏到了车板上。
有人要趁乱取我的性命!
我又惊又怒,脑子里乱成一片,盯着这箭射出来的方向。这会是谁射的?边上有个士兵也注意到了,大声叫道:“有人射箭!”但他的喊声反而让周围更加混乱。
会不会是邵风观要灭我的口?
二太子要从我嘴里取得口供,现在不太会杀我。他想杀我的话,先前早就可以杀了,也用不着等到今天,那么八成是邵风观派人下的手。这邵风观说得好听,原来竟是打这个主意!
我已经恼怒异常,但是却不敢乱动。囚车虽大,也不过一丈来长,五尺来宽,在这么点地方,要杀我可是容易至极。
“啪”一声,又有一支箭射来。这一箭穿过了柱子,扎在车板上,离我的身边不过两尺多一点。箭扎得很深,箭尾还在不断抖动。这支箭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有个士兵叫道:“有人要刺杀楚将军!”
他们没有人指挥,一群人在车前挤成一团,似乎想围住我,但这样却更是乱成一片。我一把抓过茶几挡在身前,厉声叫道:“在车前的站好,用盾牌挡住我,在外围的去上前搜捕刺客!”
这和我随唐开他们的贡使团回帝都时,在鬼啸林遭到曾望谷伏击如出一辙啊。我不由得看了看身后,生怕另一边也会有刺客出现。
那些士兵听得我的喝声,却也自动分成两排,当先一排向前追去,另一排举起了盾牌将两边围了起来。这囚笼顶上有木板盖着,除非用雷霆弩才能够透板而过,倒是不必担心。
这时前面发出了几声猛兽的怒吼,又传来一阵欢呼,想必那三头鼠虎已经被拿下了。我却不敢分心,只是盯着四周,哪里还敢有半点大意。可是那刺客大概胆小,两箭不中,却再也不放箭了。
这时从前阵传来一阵马蹄声,陈忠带着那十个人回来了。他一回来,这儿的士兵也发出了一阵惊呼,他浑身都是血,几乎像是在血水里打了个滚,一个小军官迎上去,惊道:“陈将军,受伤了吗?”
陈忠将手中的大枪往地上一扎,跳下马来,道:“楚将军没出事吧?”他的动作很自然,不像受伤的样子。那小军官道:“方才有个刺客。”
陈忠一惊,大踏步向囚车走来,到了跟前,他行了个大礼,道:“统制,你没事吧?”
他倒一直把我当成前锋营的统制。我道:“没事。你受伤了吗?”
陈忠咧嘴笑了笑道:“那畜生哪里伤得了我,被我一撕两半,身上才沾了些脏东西。楚将军,你可要当心,邵将军关照过我,要谨防刺客的。”
邵风观关照过吗?这句近乎讽刺的话却还没有先前那一句让我震惊。那头鼠虎竟然被他硬生生撕成两半?这陈忠的一身神力实在惊人至极,邵风观如果让他来杀我,我没地方可躲,在这种力量下实在是毫无躲闪的余地吧。
这时前面又有人叫道:“殿下到!”陈忠一惊,道:“殿下怎么过来了?统制,请稍候,我去见过殿下。”他转身又向边上的士兵吼道,“好生护着统制,不得有误!”
这时二太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楚将军可曾出事?”他坐在一架辇上,由两个亲兵抬着过来。陈忠到他跟前,跪下道:“殿下,请放心,楚将军没事。”
二太子的辇已到了囚笼前,他道:“你让这些士兵走开。”陈忠喏喏连声,道:“快让开了,让殿下过去。”
二太子到了囚笼前,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道:“楚将军,让你遭受这无妄之灾,孤心中有愧啊。”
如果他斥骂我几句,那也是我意料中事,但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只觉喉头一堵,跪下来道:“殿下,末将绝无不轨之心,望殿下明察。”
二太子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也知道。”
二太子虽然刚愎自用,但也不是傻瓜,他应该知道的吧,只是因为两位太子之争,我夹在当中成了两方相争的工具,尤其是方才的遇险让他更想起了我到蛇人营中去救他的情景,此时在他心里也许也会有愧疚。我看着他,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二太子似乎也不忍再看我,道:“起辇,我们回车中去。”
那两个士兵又抬起他向前走去。看着他的身影,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告诉他一切的实情,可是话到嘴边还是顿了顿,仍然没有出口。
这时被我叫出去搜捕刺客的那一阵士兵回来了,他们拿着一张弓和几支箭,小声跟陈忠说着。说了一阵,陈忠走了过来让人给这囚笼外面钉一层木板,以防刺客再有行动。
我听着几个士兵在钉木板的声音,脑子里觉得空空洞洞的。这个刺客十有八九是邵风观派出来的吧,可是假如我把一切事都跟二太子说了,二太子到底会如何对付我?到底是和邵风观说的杀我灭口,还是引我为心腹,用我来扳倒毕炜,以至扳倒文侯,甚至把太子也拉下来?
我想着,只觉眼花缭乱,心里也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