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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龙战于野 (1)

蛇人再次攻来已是第二天了。这两天里,虽然仍然没有发生直接战事,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巨石,沉重至极。

正如陶百狐所预料的,蛇人游过押龙河,在东门外的滩涂登岸,便开始挖掘地道。蛇人的坚忍实在令人惊叹,它们就住在河边,水里来泥里去,一个个仍然毫无懈怠之意。滩涂上长满了芦苇,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有芦苇倒伏下去,那就是蛇人已掘到那儿了。东门外有数里方圆的滩涂,蛇人是在离城一里左右开挖,每天大约可以掘进十几丈,照这么算法,十来天便能掘到墙根。而蛇人又不断增兵,在南门外驻下了营,看样子只要一挖到城下,这支蛇人军就会大举攻城。按蛇人的故技,它们一定还有伏兵隐藏在山林中,到时三面俱有蛇人攻来,城中还能守到几日?

周诺分了夜摩天和盛昌麾下各五千人来守东门,我也请令前来助守。现在我满脑子都是蛇人的事,看来周诺也因此把起兵的事押后了。

如果蛇人掘破城墙,东门守军便是首先要面对蛇人。我曾想过再做些火药来对付蛇人,但是符敦城里虽然有好几家法统的观,却都属于清虚吐纳派,全然不晓硫磺为何物。

天气阴沉沉的,吹来的风也有寒意。太阳被云雾遮住,照在身上也没一丝暖意,远处的河边时而有东西翻出巨大的水花,那是鼍龙在泥水里翻滚。蛇人很小心地不招惹鼍龙,鼍龙也像跟它们合谋一样躲得远远的,这块我们视若畏途的滩涂对于蛇人来说居然很是平静。而蛇人在泥水中比平地上更灵活,行动很快,就算我们孤注一掷杀出去,也绝无半点胜算。我倚在墙头看着下面,心中焦虑越来越甚,现在大概可以不必顾虑周诺谋反之事,但眼前的蛇人更是一场大难,将蛇人打退后,只怕我们又失去了制住周诺的机会。现在进退两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在城墙上胡思乱想,有人走到我身边,我见是钱文义,笑了笑道:“钱将军,现在军心如何?”自从那天他告诫我不要耽于安逸,我与他之间缓和了许多,不像刚出发时不交一言的样子了,但他仍是心事重重,整天也不知想些什么,我让他多注意周诺动向。虽然他不太可能现在举旗造反,仍然不可不防。比起老是喜怒形于色的曹闻道,钱文义要深沉得太多了,不然只怕被周诺看出破绽。

钱文义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楚将军,周都督现在整天督师操练,察看军情,尚无异动。”

“现在他要是造反,等如自寻死路,要谋反也是渡过这危机的事了。”说到这儿,我都觉得有些可笑。如果蛇人再晚两天,符敦城说不定已经陷入大乱,它们根本不必那么费事便能攻下城池。可能,冥冥中天数不绝帝国。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前因后果究竟如何。

钱文义看了看城下,皱起眉道:“今日蛇人好像又掘进了十来丈。我们一味株守城中,坐视蛇人行动,那终不是个办法。”

我叹道:“我也知道那不是个办法,可是现在也实在想不出什么主意。”

敌方掘地道攻城,一般的应付方法是在城下掘一道壕沟。但是东门外是一片滩涂,踏上去便会陷进泥里,不用说去掘土了。钱文义却道:“楚将军,其实我倒有个主意。”

我道:“快说快说!”他居然有个主意,我真不知他为什么不早点说。钱文义吞吞吐吐地道:“我自幼是在海边长大的,那儿也有不少滩涂。在老家,每次退潮时,总有不少人上滩拾贝……”

我本以为他有什么奇谋妙计,谁曾想竟一味说这些不要紧的事,不由大失所望,打断他的话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钱文义道:“楚将军,那时的滩涂也是如此,尽是些淤泥,人一踩上去便陷足在内,走是走不了的,因此他们都用‘海马’。”

我一怔,道:“海马是什么马?”

“那并不是马,而是一块木板,前面翘起,一面刨得极光,上面还装着个皮带,一只脚能踏在里面。当退潮时,拾贝人都一足踩着海马,另一脚往地上一蹬,在滩涂上行动如飞,也根本不会陷进泥里。”

我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脑中一闪,叫道:“不错!正是这个!哈哈,钱兄,你可立了一大功。”

钱文义仍吞吞吐吐地道:“可是要靠这来挖壕沟还是有些困难,海马滑动时不会陷进去,要是停在原地仍是会陷进泥里。万一在挖沟时蛇人突然来攻,那时退走只怕来不及。”

我已是兴奋至极,听得他这么说,笑道:“我想的是另一个主意。”

“什么?”

周诺听得我的计划后,一下站了起来,踱来踱去。这也难怪,我这主意对于他来说也是匪夷所思,跟蛇人在东门外掘地道进攻一样,好像太不可思议了。

陶守拙在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道:“这也未必不可行。派出人手并不多,无伤实力,但一旦成功,却是战果辉煌。”

周诺想了想道:“只是出阵之人太过危险,恐怕九死一生,难以招募到人手。”

陶守拙张了张嘴,也没说什么。周诺说得没错,天水省的人对鼍龙敬畏至极,年年供奉鱼肉果品,视其为神物,要西府军到鼍龙面前走个来回,只怕他们腿先软了。我咬了咬牙,道:“周都督,末将受大人之命前来,此事又是我提出,便由前锋营担当。”

周诺浑身一震,看向我,道:“当真?”

“国家养兵,只为保家卫国。末将自从军以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千千万万百姓都是我们的父老乡亲,为守卫他们战死,正是军人的荣耀,末将甘之如饴。”

周诺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一脸大胡子,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但眼里流露出来的却也不知是什么神情,像是有佩服,也像有惋惜。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肩头,晃了晃我道:“楚将军,待你凯旋归来,便是符敦城数十万百姓的再生父母!”

大概他的意思是说我能得胜归来,以后他这天水国里我也会是头号重臣吧。我有些想笑,但听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也不禁有点感动。如果周诺能够悬崖勒马,打消自立为王的主意,那我就算死也是值得的。

符敦城的数十万百姓,日后也会感念我吧。

我行了个军礼道:“那就请周都督将那海马做上数百个,末将马上去挑选人手。请周都督带我到木厂去,我跟工匠说一说形制。”

周诺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道:“楚将军还是早点休息,这些小事我给你办好。我马上命人在城里开掘一个水塘,让你们练习。”

我不由暗暗好笑,原本我仍有些怀疑这是陶守拙设下的圈套,说不定那木厂根本与周诺无关,现在看来,陶守拙不曾骗我了。我向他们告辞,走出门来,陶守拙却向周诺道:“周都督,我去送送楚将军。”他也跟了出来,周诺大概还在想着我定的这个计划,也没说什么。

走出门,陶守拙道:“楚将军,你坐我的车去吧。”

周诺出行喜欢骑马,陶守拙却喜欢坐车。他这辆座车很是高大,我钻了进去,把飞羽拴在车后,一坐定,陶守拙马上露出笑容道:“楚将军这一石二鸟之计当真高明。”

我一怔,道:“什么一石二鸟?”

“楚将军凯旋归来,定能大得军心,周诺也必定会大加赏赐,那时蛇人之围已解,趁此时将他拿下,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苦笑了一下道:“都不知能不能回来呢。也希望周都督能够以国事为重,不要做这等错事。”

陶守拙叹了口气:“楚将军,你真是个年轻人啊。”

他说我是年轻人自然没错,他已年过四十,几乎比我大了一倍。我道:“陶都督,万一我回不来,那你该如何?”

陶守拙又叹了口气道:“世上的事,谁说得出。你要回不来,那就说不得,我也只能不忠一次了。”

他的意思是说,万一到时周诺要谋反,他孤掌难鸣,只能追随他造反了吧。可是,难道因为周诺要造反,就坐视符敦城被蛇人攻破吗?当初蛇人攻破高鹫城时那种烟焰张天,尸骸遍地的惨象仿佛又出现在我眼前。

不,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得胜回来。

我暗暗发誓。陶守拙忽然道:“楚将军,你还没去见玉小姐吧?今晚不妨去一下。”

我笑道:“自己都保不定,难道还要留个种了?等回来后再说吧。”

他也笑了起来。可是他一提起萧心玉,我却猛然间想起,萧心玉和她面目约略相近,衣着和擅弹琵琶却一般无二,明明是陶守拙专门找来投我所好的,可是她的事,陶守拙怎么会知道?

原本我已对陶守拙产生了几分好感,但此时浑身又像浸在冰水中一样。我以为自己看透了陶守拙的心思,其实,从一开始,我的一举一动就都已在他预料之中了,这个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说不定,真正要谋反的是他也有可能,只是想借我的力量来除掉周诺而已。

我越想越是害怕,方才陶守拙还显得和蔼可亲,此时却又变得神秘莫测,我身上也越来越冷,要强忍着才能不至于打寒战。

从前锋营中挑选了两百名敢死军,钱文义却坚持也要列名于内。我本来想让曹闻道跟我去,一方面是我仍不太放心钱文义,另一方面就统兵而言,曹闻道毕竟有点不识轻重缓急,没有钱文义老成,但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去,我只能把统领权暂时交给曹闻道,吩咐他遇事多与人商议,不要一意孤行。

周诺的木厂中也很有几个高手,一夜功夫就做出了三百个海马,而他已命人在一块空地里挖了一个浅浅的池塘,引入水后把泥土泡得稀烂,又往上铺了层河泥,便与那滩涂相当接近了。我带着两百名敢死军在那里练习,引得周围的人前来围观。他们也不知我们在干什么,正胡乱猜测着。

海马并不难用,加上钱文义小时候用惯了,我们练了两天,便都能行动自如。前锋营的人个个身强力壮,只怕滑起来比钱文义小时见过的那些拾贝人更快。练过后浑身都是臭泥,周诺干脆将来仪馆的浴场封了,让我们单独使用。

我躺在来仪馆的一间单人浴间里,把毛巾浸湿了搁在头上,享受着这种像要泡酥骨头的舒适。蛇人的地道已经掘了一半,明天我们势必要出发,否则便要来不及。我躺在水池里的卵石上,在弥漫着的水汽里,眼前好像又看到了她的样子,只是她的眉目都已模糊了,仿佛也隔着层雾气。

这时候她在做什么?也许,正被帝君或者太子临幸?我的心口像刀绞一样疼,实在不忍这么想,可是我知道这倒是最有可能的。

这该死的帝国,如果崩溃了,我绝不惋惜。虽然人一动不动,心中却有怒火升起。我向周诺请命,那也是因为失去她后再也看不到生存的乐趣,在我生命里除了无休止的战斗和杀戮,还有什么?也许,我已经隐隐有种自暴自弃的绝望,只是自己还不知道。也只有在这个水汽弥漫的小房间里,这些平常根本不会想到的念头都突然涌了出来。

我抓紧了池底的一块卵石。那些卵石都砌得整整齐齐,但被我抓得也像开始有点晃动了,血液仿佛在体内尖啸着到处奔流,如果这时太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狠狠地向他头上砸去。

在一片蒙中,眼前好像也出现了太子那张清雅俊秀的脸。

这个无能之辈,仅仅因为是天皇贵胄,就可以高高在上吗?有多少战士出生入死,难道就只是为了保护这个人?我瞪着他的幻影,尽管知道那并不是个真人,我还是一掌打去。

“呼”一声,水汽被我击得云雾一样翻涌,刹那间我听得有个人好像“嗤”的一声笑。听到这声音,我浑身一凉,喝道:“谁在那儿?”

周围根本没有人影,这小房子只有一个通风口,一盏油灯悬在边上,被水汽逼得昏暗不明。我站起身,伸手要去摸边上的百辟刀,却听得有人低低道:“不必徒劳了。”

我的手一下便再不能动,像是梦魇一样,身体都僵硬成一块。这正是中了摄心术的样子,我只觉得头脑中空空一片,一时竟想不起身在何处,在一阵迷惘中,有个人影出现在眼前的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