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士贞没有说话。我也将身体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现在马车进了一条阴暗的小胡同,如果我跳下去的话,多半他们发现不了,但我心中更加好奇了。何从景方才一定在为倭人接风洗尘,但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现在已经出来了,要再进夜明楼看来已是不可能,何况南武公子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和何从景一起出来,就算他在骗我,现在也骗不到了。
何从景坐在车里,我听得到他的脚在“啪啪”地踩着地板,心中定是焦躁不安。
明士贞驾车之术大是高明,马车走得很快,在周围的寂静中,马蹄声如不断落下的铁屑。过了一程,车子慢了下来,有人道:“是什么人?”刚问好,那人忽地立正,低声道:“小人该死,小人请安。”大概发现来的是何从景。
我躲在车下,从缝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堵高墙。这堵墙高得吓人,竟然有两丈许,平常人家一般也不会筑这么高的墙的。开门的声音也很是沉重,看来这扇门同样非常厚实。马车进了院子,停了下来,我听见有两个人快步过来,道:“老朽见过城主。”听声音,正是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
何从景下了车,低声道:“海老呢?”
木玄龄道:“禀城主,大哥在悬针台夜钓,可要我去请他来?”
何从景道:“不必了,我自己过去吧。”
那个“海老”多半便是望海三皓中第一位那个了。听木玄龄的口气,他们虽然并称“三皓”,但语气间几乎让那“海老”当成主人一般。而木玄龄此时没半点在谈判时的嚣张,当时与郁铁波两人似乎水火不容,但现在他们却好似全无芥蒂,看来,谈判时他们针锋相对,其实全是做给我们看的戏吧。
有一件事白薇也不知道,这望海三皓虽然号称是何从景言听计从的人,但何从景真正言听计从的,只怕只有那个海老。
木玄龄道:“是,城主随我们来。”
何从景道:“士贞,你在这儿等着,我们马上过来。”
明士贞道:“遵命。这个,大人,小人想出个恭,不知行不行?”
何从景骂道:“拉屎还要请示做什么,去吧,车子放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他说着转身走去。
听得明士贞说什么要出个恭,我心中便是一动。运气实在太好了,我正担心明士贞守在这儿,我没办法下车追踪何从景,没想到明士贞偏偏这时候要离开。听着声音渐远,我先从车下探出头来看了看,四周死寂一片,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我轻轻钻出车下,闪到了一块石头后面,打量了四周一下。这个院子与慕渔馆和夜明楼都有所不同,占地大得惊人,里面假山怪石林立,树也种得极多,房子却很少,大概是只给这望海三皓住的。何从景随着木玄龄与郁铁波两人走在了几十步外,明士贞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个好机会。我正要向何从景那边走去,哪知刚直起身子,突然觉得颈后一寒,一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明士贞的声音低低地在背后响起:“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个激灵,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自己太过大意,小看了这个人了。我躲在车下,使得车厢重量重了许多,何从景是坐车的,还感觉不出来,明士贞却赶惯了马车,一定早有觉察了。可是他的行为却有点怪,按理,他发现我后应该立刻喊人过来,可是他却把声音压得极低,好像怕别人听到一般。
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转瞬间我便想了好几种可能。他想独占功劳?不会,便是喊人来,他的功劳也仍是最大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个有另一种身份的人,这般低声问我,定然也是担心我与他是同一路的。
想通了这一点,我倒有点放心了。现在只有猜一猜他是哪一路的,是南武公子派在何从景身边的细作,还是别的势力的内间?
能在何从景身边派细作的,现在到底有哪些势力?
我正想着,明士贞忽然把刀尖往我背后一顶,低低道:“快说,你是谁?”
他大概想让我见见血,因此顶得不轻,可是我只觉得有点微微的刺痛,他的刀尖却没能刺下去,被我衬在衣内的海犀甲挡住了。明士贞见刀刺不下去,也“咦”了一声,道:“你穿的是鲛织罗还是鲛满罗?”
听他这么问,我脑海中登时一亮。军中的软甲虽然有个“软”字,其实还是很硬的,穿上去很不舒服。而那件鲛织罗又薄又软,穿在身上几乎与平常内衣差不多。朴士免给我的这件海犀甲虽然比鲛织罗要厚和硬一些,仍然比军中常见的软甲要软薄许多,怪不得明士贞会误认。不过,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我可以肯定他是五峰船主的人了。我忙压低声音道:“我叫方登云,这是堂兄方摩云给我的鲛满罗。”心想方摩云那件鲛满罗已随着方摩云的尸首进了大海,死无对证,怎么都不会有错的。
哪知我刚一说出口,却听得明士贞哼了一声,接着便听到他吸气的声音。
他要喊了!我只觉头“嗡”的一声,冷汗直冒。我说错了?难道他知道方摩云穿着鲛满罗堕海了吗?现在,我只剩下一个机会了。
杀了他!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杀了他!凡是要大喊之前,总要深吸一口气,而这时候四肢也是最无力的时候。我顾不得多想,手往腰间一按。百辟刀扎在了外衣里面,现在根本没工夫撩衣拔出,我的手指隔着外衣摸到了刀柄,立刻连衣服抓住刀柄,猛地拔刀,刀尖向外一挑。
“刺”一声轻响,百辟刀裂衣而出。我猛地一扭身子,一脚已然离地,以左脚为轴,身体向左边转去。此时刀柄还靠在腰间,贴着我的身体掠了过去。虽然这样根本用不出力,但原本就隔得近,我只消转半个身,成为与他相对,这刀子便可以旋过去割断他半个胸膛。明士贞此时这口气还没吸完,我的刀已挥了出去。现在,只有赌一赌,是他先喊出声来,还是我这刀子先切入他的胸膛。
我对自己的刀术很有自信,随着身子转过去,明士贞惊愕的脸也一点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再快一点!我默默地想着,再快一点,一定要在他喊出声以前杀了他!
刀子已经碰到了明士贞的衣服了,只要再转过去一点,就可以切入他的身体。以百辟刀之利,这一刀足以将他当胸横着割开一条深深的口子,到时他自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可是,这时候我的身体也疼得像要断裂。
这样扭转身体,实在有点过于逞强了。我咬紧牙关,右脚又是一蹬,想借一下力。哪知还没点上,明士贞的刀忽地闪过来,正架在百辟刀上。两刀相交,“当”一声响,他的刀断成两截,刀头落地。
他的刀远没有我的百辟刀好。我还没来得高兴,手腕忽地一疼,如遭利斧斫击,痛得我都差点叫出声来。
这正是斩铁拳!明士贞这人一定和周诺有什么关系!可还没等我想出有什么关系,后面忽地有人叫道:“明大人,出什么事了?”却是门口那两个卫兵在喊。这儿与门口虽不是太远,却有一块大石头挡着,他们看不见我们,却听到了明士贞刀头落地的声音。
完了!我心中一寒。现在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逃。可是,这望海馆的墙如此高法,要翻墙出去,几乎是不可能,何况这明士贞还在边上,那侍卫发现情况有异,一定马上会过来查看的。我又急又气,背后冷汗直流。只一刹那,内衣登时被冷汗湿透了。
明士贞突然大声道:“没事,我出恭时刀掉下来了。”
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帮我瞒着?我不由一怔,那问话的卫兵却笑骂了一句,道:“明大人,没沾到你的屎吧?”
明士贞也笑道:“站你的岗吧,被你一嗓子,我都吓了一大跳。”
他嘴上说着,眼睛却看着我,慢慢向我走来,两手摊开,分明是表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的意思。我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握着刀默不作声。
明士贞看着我的刀,忽地轻声道:“百辟刀?”
我点了点头。到了这时候也不必瞒他。他多半认出了百辟刀才为我掩饰的,如果我再不承认,反倒弄巧成拙。明士贞忽然微微一笑,道:“原来你是楚休红将军。”
我大吃一惊,几乎以为他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仙了。我狐疑地看着,低低道:“你是谁?”
明士贞从地上捡起那半截断刀,塞进了刀鞘,低声道:“文侯大人麾下明士贞,见过楚将军。”
他是文侯在这里伏下的暗桩!我恍然大悟,不由暗叫侥幸。没想到明士贞会是文侯派来的人,真是死里逃生。此时我背后仍是凉凉的,身体却软软得几乎要摔倒,方才太过紧张,现在一松懈,但有种说不出的疲倦。
明士贞低声道:“久闻楚将军大名,你所统龙鳞军现在来了没有?”
我道:“我现在带的是前锋营,来了三十个……”顺口刚说到这儿,却见明士贞微微一笑,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让我住嘴。我心中一亮,恍然大悟。原来他这话是确认一下我的身份,如果我只是顺着他的话承认,那一定也会顺口说龙鳞军如何如何。
不愧是文侯派来的人,这短短一瞬,他立刻考虑到那么多,与他相比,我仍然太过莽撞了。我看了看他,目光中已多了三分敬佩之意。
明士贞又低声道:“何从景今日与倭岛使者见面,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另外,楚将军,你要忘记我这个人。”
他把后半段残刀也塞进刀鞘,转身背向着我。我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也不再说话,转身向何从景走的方向走去。
明士贞在何从景身边已经有好些年了吧?文侯真个细致入微,不放过任何可乘之机。正想着,忽然身子一震。
不对!
明士贞可能瞒过何从景,但他一定瞒不过郑昭!而明士贞在何从景身边的时间一定不会短了,这么多年,难道郑昭从来没有读过他的心思吗?何从景可是知道郑昭有这本领的人,以何从景多疑、精细的性格,岂有不试探身边人心思的道理?难道,我又上当了?
我心中越来越寒。方才只有明士贞试探我,我却根本没去试探明士贞说的对不对。可是如果明士贞在骗我,他又有什么用意,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想得头昏脑涨。现在也没工夫想这些了,不管怎么说,明士贞现在在帮我,他的底细以后再查吧,当务之急是去听听何从景到底与那个“海老”说些什么。幸好这望海馆虽在城中,布置得却大有野趣,高树林立,枝繁叶茂,借树木藏身,谁也发现不了。
小心走了一程,前面忽然有一片空地。那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做成一个悬崖模样,下面是一个大池塘。这池塘也做得像个海湾,大概是望海馆得名所在。假山上有四个人,一个人手握钓竿坐在悬崖边上,另三个人一前两后站立着,后两人皆是满头白发,正是木玄龄与郁铁波,站在前面的自是何从景了。
我站在一棵大树后,把手伸到耳边,侧耳凝神听去。幸好海风是吹向我这边的,他们声音虽然不大,却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