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如此顺利,我们也都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启程回去,一回到慕渔馆便打包准备登船了。今天出乎意料的顺利让每个人都兴奋莫名,丁西铭更是得意扬扬,指挥着马天武干这干那。我没有什么东西,最宝贵的大概倒是朴士免给我的那件海犀甲。海犀甲贴身穿着,别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包裹便可以提走了。我上楼理着一些旧衣服时,忽然想起春燕和我在一间屋子里过了两天。虽然知道她一定是何从景的耳目,但对她却没有什么恼怒的,只是感到有些茫然。这次一别,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正想着,楼下有人道:“我们统制在楼上整理东西。有什么事吗?”正是钱文义的声音。我心头一动,想着:“难道是春燕?”可马上便又哑然失笑。春燕可不是随便能出来的,更可能的是白薇。昨夜我没有按原计划行事,大概她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下了楼,道:“钱兄,是哪位找我?”
一看到来人,我不由一怔。这人金发碧眼,竟是丁亨利。他穿着一件便装,更见潇洒,见我下来,双足一并,“啪”地行了个军礼,道:“楚将军,就此一别,不知重逢何日,我为将军设了个小宴饯行,不知是否赏光?”
我道:“丁将军好意,小将不敢推辞。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丁将军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便在醉月楼中,楚将军请随我来。”
那醉月楼是在慕渔馆附近的一个小酒楼,他并没有叫别人,大概丁亨利虽受何从景信任,薪水却也不是太高,不能大摆宴席,为我饯行也只能在醉月楼这等小酒楼中。我也笑了笑,正要说话,一边忽然有人道:“丁将军,小人也要叨扰,不知可否?”
那是唐开。唐开跟随我来,一直对我恭恭敬敬,不知为什么现在他会来插嘴。丁亨利道:“唐将军,真对不住,那只是个私宴,只怕坐不下。何况……”
丁亨利这般一推辞,我心头忽的一动。唐开是受萧如玉嘱咐,让他保护我的,这一路上他也尽心尽力,在与海贼一战时,他杀敌甚众,极是出力。此时他说话多少有点不自然,难道他觉得丁亨利要对我不利吗?丁亨利这人气度不凡,不像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现在实在不想轻易相信什么人。连白薇也会骗我,丁亨利与我毕竟只是初识。我心中有了个主意,便道:“丁将军,唐将军是我连襟,不是外人。”
丁亨利皱皱眉,道:“楚将军,实在抱歉,醉月楼那地方你也想必有所耳闻,包厢小得很,已经有几个朋友也在了,再挤人的话,只怕便嫌太窄。”
我虽然没进醉月楼里面去过,但看外面也知道那地方不大,原也是平常两三好友一块儿对酌的地方。我想了想,道:“那好吧。不过我们快走了,不能待得太久。”
丁亨利道:“多谢楚将军赏光。”他向唐开躬身行了个礼道,“唐将军,非是亨利小气,还望唐将军见谅。”
唐开还待说什么,我道:“唐开,你陪我一块儿过去吧,在楼下等等我,我与丁将军辞谢后便马上回来的。丁将军,也请你原谅,实是要回去了,忙得很。”
丁亨利却是一怔。我心中暗笑,他不让唐开入席,我答应了,但让唐开在楼下等候他总没法拒绝。虽然我也不认为丁亨利有要我性命的理由,但至少总要防着一手。
丁亨利道:“只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对唐将军太失礼了?”
我道:“唐将军与我是至亲,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丁将军,走吧。”
现在成了我催他,丁亨利也不好再说什么,道:“好吧,楚将军,我的车在外面。”
我道:“过了街便到,走着去吧。唐开,我们走。”
何从景那车厢下面可以藏人的马车让我心有余悸,虽然谈判已经顺利结束,可是我实在仍然有点害怕这会不会仍是个圈套,马车之类还是不要坐的好。
想到马车,忽然又想起了明士贞。昨天幸亏碰到了明士贞,可是,明士贞真的如他如所说,是文侯的内奸?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何从景身边有郑昭,明士贞作为暗桩,一定瞒不过郑昭的。这一点昨天我就想到了,只是昨天我在怀疑明士贞骗我,现在想想,他让我去听何从景和海老的秘谈,实在没半点好处,开始时他不知道我的底细,直到见到了我的百辟刀才知道我的来历。可是,如果他真的是文侯派来的内应的话,郑昭不可能不会发现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头乱成一锅粥。细细想一想,一共也只有两种可能,是,或不是。如果明士贞是内应,郑昭不发现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只可能是发现了又故意留着他,使的反间计了。可是何从景会如此胆大,只带明士贞一个人去海老处吗?
想到这儿,我不觉浑身一凛。不对!何从景不可能如此不小心。他只带明士贞一个人去海老处,只能证明一点,他是绝对相信明士贞的,那么明士贞就是在骗我,他并不是文侯的内间!
可一想到这儿,仍然有些地方说不通。还是那句话,明士贞为什么要放我去偷听何从景与海老的秘谈?海老结果建议与帝国联手,今天波澜不惊,什么都没发生。可如果海老建议的是与倭人联手,这消息却被我听到,岂不是要出娄子?这样一想,明士贞的身份又模糊起来。他哪底是哪一方面的人,想干什么?
“楚将军,到了。”丁亨利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此时已到了醉月楼前,丁亨利站在门口,向我一让,道:“楚将军,实在抱歉,寒酸得很,在这儿为你饯行,包厢在楼上呢。”
我不再去想明士贞了,笑了笑道:“挺好的。”我扭头对唐开道,“唐兄,你在楼上等等我吧,叫几个菜,你在下面吃着,等一会我来付账。”
丁亨利笑道:“楚将军这话见外了。让唐将军在下面等着,已是很不好意思了,岂能再叫你坏钞。”他对那跑堂的道,“店家,这位客官用了什么,等一会都记在我账上。”说完,对我道,“楚将军,来,我们上楼吧。”
我嘘了口气。丁亨利和蔼可亲,但安知他会不会笑里藏刀,郑昭说的还有一个危机,会不会指这个?现在已经到了这儿了,自然没有再打退堂鼓的道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我必须事事小心,不能出错。
醉月楼虽小,生意倒是不错,楼上楼下都是人。丁亨利领着我向前走去,到了一间包厢前,推开门道:“诸兄,我把楚将军请来了。”
里面已经有六七个人了,我一进门,他们都站了起来。我一眼便看见了方若水,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方若水眼中的敌意仍然不去。丁亨利引我上座,道:“楚将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朋友吧。你边上这位是何步天何兄,坐他身边的是莫登符莫兄,再边上是魏仁图魏兄,坐你对面的是于谨于兄,他边上是巴文彦巴兄,还有我边上这位是方若水方兄。”
另外几个我还没多大印象,一听到“何步天”三字,我心中隐隐吃惊。郑昭说起过,何步天和何中一样,都是何从景的子侄辈,也是当今五羊城后起七天将中名列丁亨利之下的第二位。我向他们团团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各位兄台大概都是军人吧?”
丁亨利微微一笑,道:“承蒙前辈厚爱,我们七人继承了当初苍月公麾下七将的名号,也被称为七天将。”
果然来了。我心中暗自叫苦。不过,在酒席上他们总不会动粗,这地方这么小,我们八个人一坐,几乎把一间小包厢都塞满了。我道:“原来诸位都是五羊城的栋梁,日后我们两军合作,还望诸位多多关照提携才是。”
何步天道:“楚兄客气了。楚兄本领非凡,丁大哥对楚兄赞不绝口,说你日后定是世上有数的名将,还望楚兄日后关照提携我们才是。”
他说得倒是很委婉,我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道:“丁将军谬赞,在下不过无名下将,实不足当得此话。”
何步天道:“我虽不曾见过楚兄枪法,但丁大哥说,以他枪法亦不是楚兄对手,那楚兄定是难得的勇将了,哈哈。”
说到这儿,我也听得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看来丁亨利这酒也不是好喝的。我已打定主意,反正马上要走了,随他们说什么,我有一定之规,只不生气便是。我端起杯子来,道:“何将军此言,实令在下汗颜,丁将军枪术通神,那天与丁将军比试,在下根本不是对手,何将军可不要听信了丁将军过谦之辞。”
丁亨利这时也站了起来,道:“来,来,闲话慢慢聊吧,楚将军马上就要踏上回程,我们敬他一杯,愿他一路顺风。”
他这般一说,何步天也不再冷嘲热讽,各人端起杯子来敬了我一杯,我团团行了一礼,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多谢诸位美意,在下感激莫名,无以为表,先干为敬了。”他们到底有没有美意,现在实在说不上来,也不必管他们了。
喝完这一杯酒,丁亨利皱了皱眉,道:“菜怎么还不上来?”他向我道,“楚将军且稍坐,我去催催他们。”说罢,便走了出去。
丁亨利一出去,何步天忽道:“楚兄,有件事何某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知能不能说。”
大概他又想冷嘲热讽几句,我道:“何将军请讲。”这何步天也是何从景的从侄,与何中自然是兄弟辈了,只是他的性情与何中大不相同。何中是五羊城三士中的“隐士”,当初在陆经渔麾下隐忍多年,谁也看不出他的底细,可是何步天却是喜怒形于色,一下子便能看出他要说什么来了。
何步天道:“我旧时听老人说过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不知楚将军听过没有?”
我心头一动,道:“自然,这话我也听说过。”
何步天道:“楚兄文武全才,在下佩服得紧。这话便是说,良禽当有择乔木而栖之明,而非木有择禽之理。楚兄今之良将,为何反不如良禽?”
我心头翻了个个。微笑道:“何将军此言差矣,在下也听古人说过一句话,乃是‘君子不弃父母之邦’。楚休红虽然算不得君子,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还是要学学的。”
何步天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一边的方若水忽然喝道:“楚休红,你们帝国的帝君横征暴敛,荒淫无道,你难道仍然执迷不悟吗?”
我心中也有了怒意,道:“方兄所言,似乎要逼我留在五羊城了?”
方若水道:“逼字谈不上,楚将军,只是我看不惯不识时务之人。”
我冷笑了一声,道:“方兄也言重了。楚某岂但不识时务,还又臭又硬。纵然五羊城有千般之好,但帝国为我父母之邦,帝国子民是我父老乡亲,楚某不才,却也不愿背弃。”
虽然这样说着,只是心头也有点疼痛。方若水所言并不是虚言,帝君确是横征暴敛,荒淫无道之人,只是,我欠了郡主太多,还有她,她也在帝国,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留在五羊城的。到了此时,我才知道郑昭所说的最后一个难关是什么了,原来并不是谈判之事,而是我个人难关。
究竟是谁让他们来的?以这七天将本身,肯定没那么大胆,敢自作主张要留下我来,那么是何从景看上我了?我也有点哭笑不得。他们想拉拢我,没想到居然用这般强硬的手段,偏生我又是不吃硬的人。好在马上就要上船回去了,除非何从景不想履行刚签好的谈判,不然他们也不会对我真个如何。
我这般一说,何步天嘿嘿一笑,道:“楚将军,我共和军以人为尚,以民为本,顺天应命,受万众拥护,而帝国则一家天下,独断专横。为天下苍生计,楚将军亦不愿回心转意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帝国确有独断专横之弊,但帝国的有识之士已看到此病,也在不断改进。正如父母深罹沉疴,儿孙岂有弃父母而投他人之理?正为天下苍生计,我亦愿留在帝国,尽自己一份心力。”
何步天摇了摇头,道:“迂腐。只是,楚将军,你既然如此执迷不悟,实令我等痛心。”
我站了起来,道:“何将军,你是何城主至亲,在下不敢失礼。但既然一言不合,实不必再多说了,在下告辞。”
我转身要出去,一左一右两个忽然站起来,极快地堵在了我身后,正是方若水与巴文彦两人。方若水冷笑道:“楚将军,你这般逃席而去,不免太过失礼了。”
我道:“方将军,难道你非要与我动手吗?”
方若水嘿嘿地笑了笑,道:“实话告诉我,我等奉命,非要留住楚将军不可。”
我怒道:“岂有此理!两国相争,还不斩来使,你们如此做法,不怕坏了何城主大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