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街头》是吴宇森最喜爱的电影。这部戏,他拍得最用心,也拍得最沉重。他不讳言,电影的前半部,就是根据他自己的前半生改编而成的。
《喋血街头》中有一句对白,是清道夫父亲对儿子的殷殷叮嘱:"我穷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我的儿子长大了不用扫街!"
住在石硖尾徙置区的吴倬云,对于吴宇森这个儿子,也寄望甚殷。
吴宇森心目中的父亲,是个风骨铮铮的文人。他知道,父亲对他的期望,就是他长大了,也能做一个有骨气的文人。
前卫的父母
吴宇森的祖父,是广西平南一名大地主。九个儿子当中,吴倬云是最小的一个,也是父亲最疼爱的一个。然而,吴倬云并没有乖乖听话继承父业,而是沉醉于诗书中,对于做地主非但毫无兴趣,而且视钱财如粪土,质清高而重风骨。
吴倬云十六岁便离开他家的庄园,出外闯荡。他喜欢研究文学,年纪小小已经在学校教书。由于身子太矮小,他每天讲课,都要爬到凳子上去!这在平南传为佳话。
对于父亲,吴宇森肃然起敬,并且因此而爱屋及乌,对于从事文艺创作与教育工作的人,吴宇森一向敬重有加。
吴宇森有个西化的父亲,也有个思想相当前卫的母亲。年纪轻轻时,她已把头发烫得卷卷的,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传统乡间,这是很大胆的行径,惹人非议。但吴倬云就是看上了这个女孩的性格,他跟她恋爱、结婚;一分钱也不要地离开富有的家族,远走他方,去创造自己的未来。
吴倬云带着新婚妻子,到了广州。他教过书,也当过兵,做过国民党将军的文书。因为擅于理财,颇有一点积蓄。料不到的是,倬云为了吴宇森这个儿子,几乎倾家荡产。
死里逃生
一九四六年,吴宇森在广州出世。他一直长得健康可爱的,不料三岁那年,小宇森的背上长了一个脓疮。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粒,看来没什么特别,想不到它竟天天长大,最后扩散到整个背部。看过大夫,说那是背痈。
当时广州一个中医跟吴倬云说,这个孩子没救了,劝他不要再浪费金钱。
小宇森的背上,又肿又含脓的,疼得他睡也睡不着,昼夜啼哭。幸好当时吴倬云还有点积蓄,就雇了个用人,要她和妻子二十四小时轮流抱着小宇森,让他趴在她们手臂上睡觉。
吴倬云没有理会那中医的劝告,他没有放弃儿子。
"他跟人说,这是我的儿子,不管要花多少钱,我也要把他医好。"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吴宇森向我重复他爸爸的这句话时,语调依然激动。
变卖了家产,吴倬云到处访寻名医,给儿子治病。最后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位留学德国的西医,他以西方医药和手术,医好了吴宇森的"不治之症"。
父亲的爱,不仅令吴宇森重获新生,更为他奠下了一生的性格基石——坚毅不屈。
"无论发生任何事,爸爸对我永不放弃。他的爱、他的骨气与坚毅的精神,对我影响至深。"
考试不合格
一九五一年,吴宇森五岁。吴倬云带着妻儿,举家移居香港。
那时候,香港的港督,名叫葛量洪。
那时候,英皇乔治六世逝世,伊丽莎白女王登基。
那时候,《儿童乐园》与《中国学生周报》刚刚创刊。
那时候,据香港劳工处统计,香港工人失业问题严重。失业人士纷纷涌到教会,领取救济米与慰问金。
从广州甫到香港,吴倬云就染上了肺病。更不堪的是,一病就是十年。那年头,肺病犹如绝症,一染上就医不了。吴宇森念书才念到中学三年级,父亲的病就已到了末期,没救了。
父亲的久病以至英年早逝,给吴宇森带来极沉重的打击。父亲去世的时候,吴宇森由于悲恸过度,不能集中精神用功念书,以致考试不及格,不能在路德会协同中学继续升学。结果被迫离开感情深厚的母校,转到利马窦中学去,才完成了整个中学学业。
吴倬云的死,在少年吴宇森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令他五十八年来一直不能释怀的是,他没赶得及对父亲说出他深藏于心底里的一句话。
"爸爸的学问很深,他经常给我讲很多思想层面的东西,还把孔子与耶稣的学说结合,教我做人的道理。可惜的是,当我在事业上有了一定的成就,想报答他的时候,他已不在了。我真的很想告诉爸爸,我很爱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当吴宇森深沉地说出这番肺腑之言时,他的眼中,有泪光在闪。
母亲的启蒙
当吴倬云还在世时,吴宇森已告诉父亲,他的志愿,就是做个电影人。
父母听吴宇森说要在电影行业发展,都很担心。他们都希望,儿子随着年龄增长,会慢慢改变志向,干些比较稳当的行业,因为电影在那一代的人来说,是很不实在的玩意儿。
吴宇森很清楚,他的爸爸从来就不喜欢电影,几乎可以说是憎恨。他就曾对儿子说,搞话剧可以,拍电影不行,因为电影是虚假的,话剧才是真实的。
奇妙的是,父亲憎恨虚假的电影,母亲却迷上了梦幻的电影。而且,她把这份对电影的迷恋,传染了给儿子。
吴宇森的妈妈迷的,不仅是一般香港女观众拥戴的粤语片,她还迷西片。
"她常带我上戏院去看电影。爸爸知道了很不高兴,但妈妈还是偷偷地带我去。"
当吴宇森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那种偷偷兴奋的感觉,依然溢于言表。
母亲,可以说是吴宇森这小影痴的启蒙老师。牵着母亲的手走进戏院,吴宇森的电影梦,就从《魂断蓝桥》开始。妈妈欣赏的费雯丽与罗伯特·泰勒,在吴宇森的电影银河中,是最初出现的两颗星星。
吴宇森对电影的爱恋,可说是一见钟情、一心一意并且一生一世的。在母亲的引导下,吴宇森乍见电影而惊为天赐之后,他已迫不及待地牵着陌生人的衣角,去观赏了他毕生最爱的歌舞片《绿野仙踪》。
对于《绿野仙踪》,吴宇森是不离不弃的。不仅嘴上常常提着,即使在他的潜意识中那种深沉的影响,也是惊人的。
孩提时代刻于脑海中的那首《Some where over the Rainbow》(《绿野仙踪》主题曲),到几年前在好莱坞拍摄《变脸》(Face/Off),吴宇森把它巧妙地应用在一场灿烂的枪战上。在电影中,尼古拉斯·凯奇(Nicolas Cage)生怕枪击会吓坏敌人的儿子,于是给他带上了耳机。耳机中传来的,正是《Some where over the Rainbow》!浪漫和童真,血腥与残酷,既矛盾又统一地熔于一炉。冷面电影大师与他潜藏内心的那个无邪小童,谁说不是另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变脸"?
香港精神
吴宇森深深着迷于歌舞片的世界中,原来还有更深层的心理因素——
"我特别迷歌舞片,是因为小时候住在徙置区,有一种住在地狱的感觉,压迫感很强。我常常希望能够冲出地狱,寻求一个新的希望。歌舞片于是成了我最大的慰藉。"
歌舞片有的是动听的歌曲、美丽的人物,而且没有坏蛋,只有互相爱护和纯洁的心。即使像《绿野仙踪》里的狮子没有胆,稻草人没有脑,铁甲人没有心,但最后还是可以在成长中学习,战胜困难。
歌舞片吸引小小心灵,是因为它们永远给人一种人间充满希望的感觉。吴宇森承认,他看歌舞片是特别陶醉的。除了欣赏歌曲,他还有很多幻想。而正是这些幻想,令他心境开朗,对未来充满憧憬。
《绿野仙踪》之所以能够给吴宇森带来长达半个世纪的影响,是因为那些善良、美丽的人物,还有如梦似幻的仙境,与现实生活中龙蛇混杂的贫民区一比,那种反差,犹似天堂与地狱。站在地狱仰望天堂,加上必达的信念,在小小的吴宇森心中,便练就了一份坚定不移的斗志。
吴宇森说过:"住在徙置区的人,或者说愈穷的人,愈有斗志,愈有尊严。正因为穷,他们反会努力寻求一个方向,找一个机会去表现自己、发挥自己。住徙置区的人都很坚强,因为他们大部分都是从大陆移居过来的,一无所有,一切必须从头做起。他们的斗志、毅力和同情心,还有远大的理想,都是建设香港很重要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