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于生活的细微处探寻着人生的真义,这种思路冲击着胡兰成,往往于微言处看大义的思路,令他叹为观止,认为自己以前的认识不如爱玲,其实这正如泾渭两河各有其流向,并无确定的对错之分。爱玲这样的思路也是由她自己的家族背景和人生际遇决定的,她看惯了繁华,也经历了苍凉,所以她依偎物质世界的实在形态;她追逐人情世故的细枝末节,她关注心灵变迁的细微感受,男欢女爱、社会小相,家庭衣食中的心情与哲理,这些是千百年历史千百代人物不变的经历,她觉得这些是可靠的依据。她看到了钟鸣鼎食簪缨之族的无奈落没,使她更在意她去注意比繁华和绚烂更持久可依恃的细节。繁华和绚烂是会过去的,平静踏实的人生却历久不息,正是在这样的人生基点上,她选择了她渴望的情感与人生,细节虽然琐碎而不稳定,可是除此以外,也别无所恃。爱玲对自己的贵族家世怀着一份难言的依恋与割舍不断的情愫,可能因为身历其境,她又并不觉得那有多好,人生伊始的经历反而给了她虚无化的指向。但是,寒门出身的胡兰成对她的贵族门第却颇以为傲,再加上才子式的狂放和对爱玲本人的爱悦,他把爱玲细细看护,真仿佛是高门深闺的千金一样,轻易不让她与人见面。一般的朋友他是不让他们见爱玲的,比如他的宇垣君朋友想见爱玲,他答曰不可以招致,往见亦还先要问过她;和他很要好的朋友熊剑东几次宴请张爱玲,要他陪同去见她,都被拒绝了;唯有一个他的日本上司池田见过爱玲,可是对于他们的见面,他在旁边也是如承大事。池田后来告诉胡兰成他的感觉:炎樱可做他妹妹,而张爱玲可做他姐姐,比他更是大人。张爱玲是个对种种禁忌界限没有太多社会化感受的人,只是凭着生活的触觉感悟人性与人生。她说池田人是好的,而又直言说日本的流行歌很悲哀,仿佛有日本将亡的悲凉。这些话是对胡兰成说的,胡兰成与池田交情甚笃,所以极有可能被池田知道,但爱玲是不在意的。倒是胡兰成十分小心,没敢把这些话告诉池田。爱玲不会因为民族国家的见隙而阻碍自己去感受一个真实的人,一方面可以说她极端感性,另一方面也极端理性。兰成觉得,日本人池田也并没有从她那里受到否定性影响,也没有得到肯定性鼓励。就是人与人最常见的交际而已。
独特的人定是独立的。胡兰成与张爱玲在一起论古道今,谈天说地,作为女人,她因崇拜而快乐,对兰成服从依顺;可在思想上并不会轻易投降,并不会因崇拜的缘故而改变自己的主意。胡兰成时时信口开河地发一通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便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她这个人是天道无亲,可是又正因为没有偏心的天道无亲又产生另一种亲切。她的亲切,就在类似以下这样细微的感受中--一日清晨,两人步行同去美丽园,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爱玲心里喜悦,对胡兰成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这种对生活亲近的态度给了她创作的不竭流泉,看爱玲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真世事经历得很少,好像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所以兰成称爱玲为“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两人都是独立不依的人,也正因为独立,不谋而合的共通倒更弥足珍贵。两人同看日本的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在爱玲片言只语的指点中,胡兰成心领神会。爱玲的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有一统江山的安定;用全写衣裳不写时代环境的笔法写历史流程中的人们,使传统文明与当下生活照胆照心。胡兰成是能看懂爱玲的用意的,他说: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虽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地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兰成对张爱玲的诸多小说都有一己的见解,可谓知音,也不枉爱玲初相识时的一句赠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一首悲哀的诗,在爱玲关于爱情经典式诠释的《倾城之恋》中,得到了最真实的人生注解--“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的。”胡兰成给爱玲带来的最大的快乐,也就莫过于做平凡夫妻的快乐。
一日午后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马路上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兰成夸她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他爱看她穿一双鞋头鞋帮绣有双凤的绣花鞋子,是在静安寺庙会上买的,穿在她的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女为悦己者容,她知道他喜欢,所以他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平凡的夫妻难免俗气的,这世上踏实有用的是俗人,要做平凡夫妻,俗气也是一种快乐。爱玲的书销路很好,稿费比别人高,不靠兰成养她,可又很高兴他给了她一点钱,当即去做了一件自行设计的皮袄,式样很宽大,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如果对照她在《童言无忌·钱》里的话:“能够爱一个人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童言无忌》)也可见她对丈夫胡兰成爱的深度。这样一个独特的女人,虽然在思想上是独特的,可是做平凡女人的举动,她也都要。两人同去看著名朝鲜舞蹈家崔承禧的舞,回来时下雨,从戏院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回来,她像恋爱中的小女孩般坐在他的身上,在雨篷中的小天地中,他抱着她长大的身体,虽觉得诸般不适,难忘的是做夫妻的实在感觉。
在相爱的人眼中,爱人不仅是现实,她(他)更是梦幻寄予的地方,夸大她(他)的好处是爱情重要的一部分。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婚以后,在近距离处越发清晰地看到了爱玲的可爱。有时晚饭后灯下两人好玩,挨得很近,脸对脸看着。她的脸好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像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么就是完全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他当然亦满心里欢喜,认为她是这样的美,抚着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开着情人间的玩笑:“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于是她对他说《水浒传》里描写宋江见玄女,他央她念,她念道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客”八个字,翌日,他与她说:“你就是正大仙客。”因为上句他未记住,央她又念了一遍,多普通的情人间百玩不厌的夸张游戏。还有一次,他想要形容爱玲行坐走路,总口齿艰涩,她就代他说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他觉得“淹然”两字真是好,要爱玲说来听听,爱玲道:“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他又问她两人在一起时如何,她媚然答道:“你像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她对他也是这样,她喜欢在房门外悄悄窥看他在房里,并写下:“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连他的姓也是好的。她说:“姓崔好,我母亲姓黄亦好,《红楼梦》里有黄金莺,非常好的名字。张字没有颜色气味,亦还不算坏。比如姓牛就很难听,胡姓很好。”胡兰成告诉她:“胡姓来自陇西,称安定胡。上代也许是羌,羌与羯氏鲜卑等是五胡。”爱玲道:“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黄胡须。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真是欲美之,何患无辞。
现实中,爱玲因为时时疑心自己对兰成的爱是不是太强烈了,所以总力图在历史文学典籍中寻找痴情女子的佐证,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影子一样放心而快乐。对《步非烟传》里与情人“生及相亲,死得无恨”的姑娘,《会真记》里的崔莺莺,《长恨歌》中的杨玉环,《飞燕外传》里的赵飞燕,都一洒同情之泪。和兰成坐在一起,爱玲只是一刻不停地缠绵地看着他,用手指抚着胡兰成的脸,说:“你的眉毛。”抚到眼,说:“啊,你的眼睛。”抚到嘴,说 “你的嘴,你嘴这里的涡我喜欢。”轻声叫着:“兰成,兰成。”胡兰成从不当她面喊“爱玲”,都喊她全名。张爱玲偏要他当面亲切地叫她的名字,胡兰成无奈,只得唤一声:“爱玲。”她又惊又喜地答应:“啊?!”
不仅是做平凡夫妻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动荡时局惘惘的威胁也是同样实实在在的。走在叛国离民的路上,胡兰成时时感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大限越逼越近。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晖未尽,在云烟遥远的映衬下,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联想到许多人包括他们自己的命运,觉得谈平安是太奢侈的事情,“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可是这就近的平安已在破坏中,两人都有些伤感,说起汉乐府里的诗句:
来日大难,
口燥唇干,
今日相乐,
皆当喜欢。
爱玲听了兰成的忧虑大感震动,再温情脉脉也逃不开这残酷的现实。她说:“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了好,放在衣箱藏了好。”天真的爱玲,时至当时,她还是对胡兰成一腔柔情,如果爱人罹祸,她就只是疼惜,也不去管究竟为何要受苦受罚,理智的评判在情感的天地里是如此的软弱。兰成又安慰她:“我必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爱玲这时还是很放心地以为,既相爱,海角天涯有何干?随即她进房里给他倒茶,她拿茶出来走到房门边,他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地看着他的脸,眼睛里都是笑。兰成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得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真是一语道破兰成心机,可她是无心的,她的心中只有爱悦。她等在他旁边等他吃完茶,又收杯进去,心里依旧喜之不尽。对于爱玲,这一句话仅是爱娇的情语,但不幸恰恰道中了事实的症结:天下男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者难有几何!易得感激,难得满足!让他们连平凡夫妻也做不成的原因不全是动荡时局的惘惘威胁,而更在于爱玲无意中道出的,这个男人,或许是天下大多数男人,人性中的阴影。
太阳底下无新事,因为变的是时事,而人性亘古。
四、天地间放生
其实,在张爱玲与胡兰成于1944年结婚的时候,明智的人一眼就可看出婚书上的“现世安稳”已成了一纸空文,中日之战最后的结局,已如晴天东方的红色霞光,趋势分明。胡兰成是个聪明人,可是他的政治野心冲淡了他聪明的思维,虽然明知命运不保,他还是继续行进在离国叛民的羊肠小道上。1944年11月汪精卫的死亡使汪伪政府这靠不住的冰山彻底碎为冰屑,胡兰成在上海和南京也已没有立足之地了,在他的日本主子池田的斡旋活动下,胡兰成离开上海去了武汉,主持《大楚报》事宜,实际上是让他在这块日本人残剩的控制地盘上掌握实权,他梦想着在日本军事武力翼护下创立“大楚国”。他爱江山,他也爱美人,暂时离开张爱玲的他,在武汉的汉阳医院,很快地又迷上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周训德小姐。这个只有17岁的少女,论才华论地位,都不可能与张爱玲相比,可是年轻和貌美这两项对于胡兰成这样的性情中人而言,就足以构成所有理由。在武汉,他与周小姐厮混在一起,要讨女人的欢心对于他是易事,爱玲这样慧眼的人尚且如此,更别提一个年轻涉世未深的少女。在武汉的那一个温柔乡中,他偶尔也想过有些对不起张爱玲,“憬然思省”,可是人性深处的贪欲太大了,难得满足,就算把外界的诱惑除掉,实际上在意念上他也无法把自己拉回头,于是只好找一些借口,以搪塞爱人,更欺骗自己。
1945年3月,胡兰成回到上海与张爱玲住了一个多月,把他在武汉的这件事情告诉了张爱玲。爱玲内心是伤心而嫉妒的,但她保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她仍相信丈夫对她的感情,对她许下的诺言依旧是真的,在这样的自信下,她没有急迫地要求胡兰成离开周训德,而是要求丈夫能在自己与周小姐之间作出选择。有多少昨日的欢声与笑语,又有多少谈经论道的默契微笑,一切历历在目,她当然认为丈夫的选择肯定是她。可是在感情的领域里,可以说爱玲是极其幼稚的,她没有看清胡兰成的为人。不能说胡兰成不爱张爱玲,可是对于一个放浪的才子,这样的推理是不存在的:他爱张爱玲,他就不能再爱别人。回到武汉后,他依旧和周训德在一起,选择的事情他完全没有考虑。胡兰成为了说明自己的爱情观,曾举了一个少年时代的例子:“记得十一二岁时我住在娘舅家,傍晚父亲从三界镇弯过来看我,带有金橘,都分给娘舅家的小孩,唯我无份。我心里稍觉不然,但也晓得要大方。及后跟父亲上楼,他却取一只红艳艳的大福橘,原来是专为留给我的,这可拿来比方我待爱玲。”爱玲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可是她能忍受漫长的等待,等待兰成对她爱的最后赐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