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传
9544200000036

第36章 银白:执子之手(6)

爱玲当时心情的绝望是可想而知的。多年来在英语世界创作的失败,使她对母语世界存在着一丝希望。可是,这次被她寄予希望的东方之行被残酷地证明是失败的。爱玲再也找不到昔日的辉煌了。她感到了一种更深层意义上的、刻骨铭心的被放逐。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前夜,爱玲独自站在公寓顶站的黑暗中。天上有一轮满月,静静辉照人间。远处九龙远远近近的公寓万家灯火辉煌……爱玲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落寞。清泪潸然,滴上襟袖。天涯何处才是家园呢?中国古诗中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可是,除了远在天边的赖雅之外,还有谁会惦念着她呢?何况,她的许多心事和痛苦,赖雅也是理解不了的。

爱玲走回卧室,撕开了赖雅刚刚寄给她的信。赖雅还是在催爱玲早些回去。他希望他们能像结婚后在美国度过的快乐时光,因此建议他们一起去纽约玩几天。爱玲知道,赖雅只要让她快乐,从不吝惜多花钱。但她还是写信表示,应该尽量节约开支,她建议赖雅陪她观光华盛顿。

香港之行,让爱玲觉得筋疲力尽,身心交瘁。她终于下定决心回去了。1962年3月16日,张爱玲搭上了飞往美国的班机。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爱玲再也没有踏上过这块曾经那么熟悉的土地。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一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再见,香港!再见,中国!

爱玲终于要回美国了,最兴奋的当然是赖雅。从3月16日起,赖雅就在日记中写下了“爱玲离港之日”的字样,期待着她的早日归来。

按照原计划,爱玲该在18日到达,可是赖雅17日就一个人跑到了候机大厅,从朝阳初升一直等到日落黄昏。真的,他多么盼望奇迹能够出现。他一天都不愿意再等待了。第二天,他与霏丝一起去机场接爱玲。当爱玲迤迤然地从飞机上下来时,赖雅使劲地朝她挥手。默默相望,他们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万语千言,化成为一句话:“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那一天,风很大,但是他们走在街上,却觉得彼此心里都暖融融的。他们一起畅游了国会大厦和国会图书馆。爱玲不禁对这些建筑的富丽堂皇叹为观止。

回到家,赖雅已经准备了咖啡和麦片粥。爱玲又为自己炒了蛋,一时,香气溢满了整个小屋。爱玲觉得有些倦了,就斜倚在沙发上,看着赖雅在认认真真地做汉堡包及沙拉。就在饭菜端上桌的那一瞬间,爱玲觉得有一种幸福溢上心头。有“家”真好。家是一个最温暖的避风港湾。只要扑在家的怀抱里,所有的委屈、辛酸,都是可以消解的。爱玲兴致勃勃地向赖雅讲述着“东方之行”的种种际遇。当然,她巧妙地隐去了那些失意、心酸与不快。

那时候,他们租的“皇家庭院”(Regal Court)离霏丝家挺近。爱玲与霏丝年龄相近,但在关系上总觉得有些微妙,似乎亲近不起来。爱玲从小就是最痛恨后母的,没想到,现在自己居然也成了“后母”。生活多少带有一点幽默讽刺的色彩。因此,霏丝夫妇尽管经常邀请他们用餐,但通常是赖雅一个人去的。即使是感恩节、复活节等节日也不例外,这多少让赖雅觉得有些不快。爱玲还是更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弄点东西吃。

赖雅在国会图书馆申请了一个桌位,每天从早开始在那儿办公。爱玲申请到的桌位离赖雅的很近,她便在那儿查找一些写作《少帅》所需要的书。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她还是更加习惯于在家里写作。

冬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这一年,华盛顿的冬天特别的寒冷。12月份的一天,大雪盖地,赖雅在步行去图书馆的途中,冷得发抖,膝盖几次几乎扭伤。回来之后,冷得在床上直打哆嗦。他不能像往常一样出去杂货店购物了。爱玲穿上大衣,围上厚围巾代赖雅出去了。

“路上小心,地很滑!”赖雅再三叮嘱她。

夜幕渐渐降临了。赖雅左等右等,爱玲都没有出现。赖雅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幽暗寒冷的天空。“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他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亲爱的,我回来了!”爱玲像一阵风一样飘了进来。她的身上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她的手里提着日用杂货,胸口还抱着一个大纸包。

“瞧!这是什么?送给你的!”爱玲的眼里有一种飞扬的神采。

原来是一床粉红色的羊毛毯子。赖雅轻轻地抚摸着,觉得真是又软又温暖。

大概是由于跑了好些地方,爱玲有些饿了。所以,那晚的饭她吃得特别香。赖雅倚在床上看了几本杂志,就挟着新毛毯沉沉睡去了。爱玲轻轻地替他关上台灯。他一定睡得很舒服,梦里还在微笑。

窗外,雪落无痕!

1964年6月20日,一架飞机在台湾中部坠毁。这件事却直接波及影响到了远在美国的张爱玲的生活。因为,在遇难者中有香港电懋电影公司的老板,此人是新加坡一个集团的首脑。虽然电懋从来都不是他公司获利的中心,但由于他本人对电影制作很热心,所以他一直支持着电懋。如今,电影公司失去了这一大靠山,就被迫面临着瓦解的困境。爱玲为电懋写的最后一个本子是根据艾米莉·勃朗特所写的《魂归离恨天》而改成的中文本。那么现在也就没有了拍摄成电影的可能性。更糟糕的是,这些年来,为电懋写剧本一直是爱玲的一个主要经济来源。那多亏了作为制作人的宋淇的周旋。电懋的解散,意味着从今往后,爱玲的“财路”的中断。

怎么办呢?以当时他们的生活情况而言,应该是算相当困窘的。除了爱玲和赖雅各有一笔数目很小的版税费和赖雅每月52美元的社会福利金外,他们没有任何外来的固定收入。可是,这一切尚不够他们维持最低的生活需要。怎么办呢?爱玲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节约开支。她先是把家从皇家庭院的简朴公寓搬到黑人区中的肯德基院(Kentucky Court),那里是属于政府廉价公寓所在地。另一方面,爱玲想尽办法多增加收入。那时,麦加锡已从台北调回美国,供职于“美国之音”。由于他的帮助,爱玲得到一些写广播剧本的机会。她写出的第一个广播剧本是陈纪莹的《荻村传》。在此后,她还改写了几部西方小说,其中包括莫泊桑、亨利、詹姆斯以及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小说。这些改编工作,当然是不能让爱玲感到愉快的。充其量,这只能算是在别人作品基础上的“二手活”。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创造力的展现无疑是最重要的。对爱玲而言,这只不过是一种“养家糊口”的工具而已。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创作自己的作品。那部她曾经寄予厚望的,并且花过大量的心血的《少帅》也终于不知所终。此时,爱玲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然而,祸不单行。赖雅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早在1962年,他就出血(bred blood)并有小中风,但两个月后便康复了。此后不久,他又为做疝气手术而住院。

这一天,赖雅在从国会图书馆出来的街上摔了一跤,跌断了股骨,使他的活动能力大大减弱,几乎是在同时,他又多次中风,最后导致瘫痪。每次赖雅发病,爱玲都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她自己没有车子,每次都打电话给霏丝,让她开车送他们去医院。每次,两个女人都弄得手忙脚乱。

赖雅的病越来越重了。他瘫痪了,又大小便失禁。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深居简出。这无疑给爱玲增添了很大的压力。她除了每天辛勤笔耕,以换取一定的经济报酬外,还要承担起一个看护的责任。她自己就睡在起居室中的行军床上,悉心地照顾着赖雅。虽然她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总觉得做得很差劲,有些力不从心。公寓中失去了往昔的快乐与温馨。一种阴郁与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小屋。爱玲忙得不可开交,赖雅也觉得苦不堪言。他感到深深的内疚,是他给心爱的女人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1965年的圣诞节快到时,霏丝的三个儿子及捷乐米的女友安琪都来探视赖雅。还给他带来了鲜花和礼物。沉寂了很久的小屋,重新又回荡起了笑声。病榻上的赖雅已经不能动了。但他看着成长着的、充满活力的儿孙们,眼角露出了笑意。敏感的安琪深深地被这种忧郁无助的氛围所感染,临走时,禁不住暗暗抽泣。

也许是为了改变一下这种情况。爱玲申请了迈阿密大学(MiamiUniversity in Oxford Ohio)的驻校作家。该校于10月份出版的《迈阿密校友会》(Miami Alumni)上关于张爱玲到来的消息时称她是“最优秀的在世当代作家之一”。爱玲在这年的9月来到了大学所在地的俄亥俄州牛津市。在此之前,最让她放心不下的便是赖雅的照顾问题。她本来是想说服让霏丝好好照顾父亲。但霏丝有两个十多岁的儿子,她本人又要上班。后来,爱玲只好请了两个相邻的黑女人来照看。由于那时赖雅已经瘫痪,且大小便失禁,黑女人们不够耐心,也无法把房间保持干净。因此,爱玲在到牛津之后不久,就把赖雅接了过去。由于又要写作,又要照顾赖雅,因此学校里的活动她很少参加。

八个月后,她发现自己的创作仍然没有进展。她又要夏志清先生帮忙写推荐信到哈佛大学雷德克里芙女子学院(Radcliffe lnstitute for lndependent Sfudy)去做驻校作家。在那里,她接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翻译晚清小说《海上花传奇》。1967年4月,爱玲带着赖雅悄悄离开了迈阿密大学,前往雷德克里芙女子学院所在地的麻州康桥。

那段时间里,赖雅已经病入膏肓了。这个曾经快乐坚强的男人,现在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他整日里恹恹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也许,他的思绪已回到那些壮怀激烈的、笑傲江湖的岁月中去。可是,如今,他就像是一只折伤了翅膀的鹰,哪儿都去不了了。他每天看着爱玲匆匆忙忙地跑进跑出,喂他吃药,帮他擦身子。他的心里是存着深深的内疚之情的。此生,他已欠她太多太多。赖雅的表亲哈勃许塔脱曾来探望他。但是,赖雅见到他时,把头转向墙壁,并要求他离开。赖雅一向是一个乐观好客的人。可是,他实在是不愿意让亲人朋友看到他这个样子而为他伤心。赖雅一生都希望带给朋友的是快乐与温暖。一直到死,他都是这样的。赖雅心中的苦楚,爱玲无疑是最清楚的。多少个寂静的暗夜里,爱玲企求着上苍的恩典,让赖雅多一天活在世上。许多的时候,爱玲坐在赖雅的病床边,“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然而,人世间最诚挚的爱也改变不了生死轮回的自然规律。赖雅终于还是永远地离开了爱玲,离开了这个他曾经是那么眷恋过的人世间。那是1967年10月8日,窗外,有秋叶飘然而落。赖雅的遗体火化后没有举行葬礼。他的骨灰转交给霏丝后由她安葬。

从此,爱玲真正变成无牵无挂了。她在顷刻间失去了在美国唯一亲近的人。在此后漫长的30年人生长河中,她都是一个人走过的。爱玲至死都是以赖雅为自己的姓,以赖雅夫人的身份自居。是的,她珍视这一份异国之恋。她珍视那些与赖雅一起走过的甜蜜而温馨的时光。

许多年前,爱玲就借她小说中的主人公说出这样的话:“《诗经》上最悲哀的一首诗是: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悲哀,肯定,钟情,像银白的月光,清爽可又有几多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