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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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灰绿:成长的底色(5)

回想起来,仿佛很多事情是有一点征兆的。“抓周”这风俗遍及中国大部分地方,寄予了中国父母对儿女从小开始绵亘不断的期望寄托。小煐周岁的时候,循例在一只漆盘里挑选一种东西,以卜将来志向所趋,在众多的备选物中,爱玲拿起的是一个小金镑,也有一个女佣坚持说她拿的是笔。但爱玲似乎从小就很喜欢钱,她自己也更乐于承认这一点:我喜欢钱。喜欢钱,因为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体验到一些,和别人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对于她,小时候见过太多繁华奢侈的东西,到渐渐大了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这样的程度了,她要切切地留住往日生活的回忆,所以钱对于她就是钱,可以买到各种所要的东西。小的时候,衣食无忧,学费、医药费、娱乐费,全不用操心,可是自己手里从来没有钱,怕小孩买零嘴吃,压岁钱总是放在枕头底下过了年便缴还给父亲的;等到大了,想要自己花钱的时候,发现不但自己手里没钱,父母手里也十分拘谨了,所以格外在意。后来母亲非常诧异地发现这一层,一来就摇头道:“他们这一代的人……”爱玲的母亲出身名门,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便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爱玲的反感,儿时所见的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她渴望的一切她还没有亲历,她只能走到这“一尘不染”的对立面去。爱玲后来说,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个名词,她就坚持自己是拜金主义者。

小时候听见的一切是一生难以抹去的回忆。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因为嫁了不如意的人要找一点别的消遣,也因为本身特别喜欢装扮自己,爱玲很小的时候便记得母亲经常和姑姑一起上街买了漂亮衣料回来,在镜子前比画试样子,有时候还自己裁衣做合自己心意的漂亮衣裳,为此她父亲曾经咕哝过:“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可是,爱玲喜欢,她多憧憬可以像母亲这样美呀!她在镜子旁边仰脸看着试衣服的母亲,心里亟亟地想:8岁我要梳爱司头,10岁我要穿高跟鞋,16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亟亟地盼望长大,为了漂亮的衣服;为了漂亮的衣服可以穿得更长久一些,她又宁可日子过得再慢一点。日子过得太快,突然长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国衣服便要穿不下了,有一件葱绿织锦的衣服一次也没有上身,已经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认为是终身的遗憾。她太爱漂亮的衣服了,有时甚至为此做错了事。5岁的时候,在天津,那时母亲不在中国,父亲的姨太太名唤老八的,替她做了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对她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爱玲说:“喜欢你。”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说谎,所以想起来更觉耿耿于怀,觉得有点对不起母亲,感情太容易被物质俘虏了。儿时的耳濡目染使她对衣着有相当的敏感性,以后在《更衣记》中细细地描述她从生活中得来的一点点观察:“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子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更衣记”,《张爱玲文集》,第四卷)这样精妙透彻的警句是从小到大逐渐积累的成果,是从母亲、姑姑一大家族里众多的女人们乃至她自己切身体悟的结晶,所以能一言以蔽之,干净利落。

儿时值得追忆的生活内容之二,是许多美食--穿是女人的天性,可对吃,她也很喜欢,很在意,凡是属于生活的内容,她自小便懂得如何去细细领会其中的妙处。很喜欢吃云片糕,小时候常常梦见吃云片糕,吃着吃着,薄薄的糕变成了纸,除了涩,还感到一种难堪的惆怅;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时候设法先把碗边的小白珠子吞下去。爱玲看到,《红楼梦》上,贾母问薛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老年人喜看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都拣贾母喜欢的说了。她倒惊奇地发现自己喜欢吃的和老年人一样,爱吃甜的烂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酱萝卜,蛤蟆酥,都不喜欢,瓜子也不会嗑,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是一个最安分的“肉食者”。

住在天津的时候,还吃到许多从自家的田上带来的新鲜吃食。大麦面子,暗黄色的面粉,大概干焙过的,用滚水加糖调成稠糊状,有一种谷香,远胜桂格麦片,连藕粉也不能和它比,藕粉只宜在病中吃。姑姑对她说,她对以前吃过的“粘粘转”十分怀念,是从前田上人带来的青色的麦粒,还没熟,下锅在一锅沸水里,满锅的小绿点子团团急转--因此叫“粘粘(拈拈?年年?)转”,吃起来有一股清香。这种东西到爱玲小的时候已没有了,吃着大麦面子,听姑姑描述“粘粘转”,心里也很惆怅,心里疑惑“粘粘转”的产地--安徽无为县--一个富于哲学意味与诗味的地名,田地是卖了还是分家没分到?可惜大麦面子后来也没再见过,也没听说过为什么没了,再后来看到炒米居然成为美国最大的工业之一,就觉得我们的炒米与大麦面子听其自生自灭实在可惜。在北方吃的还有腰子汤,一副腰子与里脊肉小萝卜同煮。里脊肉女佣们又称“腰霉肉”,大概是南京话,爱玲一直不懂为什么叫“腰霉肉”,又不是霉干菜炖肉,多年后才恍然悟出是“腰眉肉”。腰上两边,打伤了最致命的一小块地方叫腰眼,腰眼上面一寸左右就是“腰眉”了,百姓生活里这种语言上的神来之笔令爱玲深深震撼,吃食中也可长不少学问。

小时候在天津常吃鸭舌小萝卜汤,学会了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根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与豆大的鸭脑子比起来,鸭子真是长舌妇,怪不得它们人矮声高,“嘎嘎嘎嘎”叫得那么响。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到了上海以后就没见过这样的菜--吃鸭子是北方人在行,北京烤鸭不过是一例。在北方时吃的烤鸭汤也是南来后没有的--买现成的烤鸭煨汤,汤清而鲜美。烤鸭很小,她不知是乳鸭还是烧烤过程中缩小的,赭黄的皱皮上毛孔放大了,一粒粒鸭皮疙瘩突出,成为小方块图案,这皮尤其好吃,整个是个洗尽油脂、消瘦净化的烤鸭。家里吃鸡鸭鹅有多种花样讲究令她难忘,当她后来每看中国古典小说里有关描写这些吃食的地方,便分外亲切熟悉,咸甜酥脆她都可以想象得到。《红楼梦》里的食物的一个特点是鹅,有“胭脂鹅脯”,想必是腌腊--酱鸭也是红彤彤的。迎春“鼻腻鹅脂”、“肤如鹅脂”,“鹅脂”一般都指鹅油,曹雪芹家里当初似乎烹调常用鹅油,还不止“松酥鹅油卷”这一色点心。《儿女英雄传》里的聘礼是一只鹅,佟舅太太认为新郎抱着一只鹅“嘎啊嘎”的太滑稽,安老爷分辩说是古礼“奠雁”(野鹅)--当然是上古的男子打猎打了雁来奉献给女方求婚。看来《红楼梦》里的鹅肉鹅油还颇有古代的遗风,《金瓶梅》、《水浒》里不吃鹅,是因为北方受历代入侵的胡人的影响较深,有些汉人的习俗没有保存下来。富人家的太太没什么别的寄托,就对一些新鲜的吃食感兴趣,姑姑告诉她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相府老太太是李鸿章的长媳,或称“二老太太”,是她祖母的嫂子--大房是过继的侄子李经芳,爱玲后来回忆已多年没看的《儒林外史》,除了救了匡超人一命的一碗绿豆汤,只记得每桌菜的菜单都很平实,是近代江南菜中最常见的菜,当然对胃口,不像《金瓶梅》里潘金莲用“一根柴禾就炖得稀烂”的猪头,有一种时代相隔不远而原始的恐怖感。爱玲喜欢的是日常的,与每一餐每一顿丝丝入扣的食物,吃东西时带着家庭式的温情与亲近。

回忆美食,仿佛回忆合家团坐在饭桌边时咀嚼声中的宁静,平和得难以觉察的亲情。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已经住在上海了,有一次吃鸡汤,爱玲吃了一口,道:“有药味,怪味道。”家里人都说没有什么。母亲不放心,叫人去问厨子一声,厨子回说这只鸡是两三天前买来养在院子里的,看它垂头丧气的仿佛有病,所以给它吃了“二天油”,是像万金油玉树神油一类的油膏。母亲虽没说什么,可爱玲知道母亲对她的诧异与注意,她心里那个得意呀,得意得飘飘欲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光荣。

上海是个会生活的城市,对于爱玲来说8岁以后到上海来是再合适不过了。譬如上海所谓“牛肉庄”是顶可爱的地方,雪白干净,瓷砖墙上丁字式贴着“汤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红纸条。屋顶上,球形的大白灯上罩着防空的黑布套,衬着大红里子,明朗得很。连牛肉庄里为人服务的戴白手套的伙计们也个个都那么可爱,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他们的茄子特别大,他们的洋葱特别香,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爱玲想,如果在牛肉庄上找个事做,坐在收银机前面专管收钱倒是个好工作,那里是空气清新的精神疗养院。她说,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她这爱美食、易受物质俘虏的个性好像找不到明确的缘起,小时候就是这样。那时在天津,父亲在外面蓄养了姨太太,他要带她到小公馆去玩,抱着走到后门,她一定不肯去,拼命扳住了门双脚乱踢,他气得把她横过来打了几下,终于抱去了。到了那边,在姨奶奶殷勤的敷衍下,爱玲又很随和地吃了许多糖,一点别扭也没闹。小公馆里有红木家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想起来也是可懊恼的事,就像懊恼姨奶奶给她做了新衣裳她便说喜欢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