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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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青:少女旧事堪凄凉(2)

张爱玲同班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叫张如瑾。两人都是圣校有名的才女,但是如瑾是较爱玲更为努力用功的学生。当时文坛上最为流行的两位作家恰好也都姓“张”--张恨水和张资平。张爱玲喜欢张恨水的小说,认为张资平的小说有些做作和轻薄虚浮;张如瑾正与她相反,她酷爱张资平的作品,而贬低张恨水。因此,两人在这个问题上常常争论不休。在圣校当时浓厚的文艺空气之下,张如瑾还写了一部长篇《若馨》,由汪先生交给良友出版社的赵家璧先生,后因战事,未能出版。张如瑾就自己印了数百册,分赠给师友。张爱玲在给此书写的书评中说:“这是一个具有轻倩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惟其平淡,才能够自然”,“假使再多费些气力去烘托暗示,一定能更深深地打入读者的心”。后来,张若瑾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以后就再没有什么作品问世,大概是和其他的女同学一样,走上了“女学生--少奶奶”的老路,一心去做她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的事业去了。爱玲为她深感惋惜。在毕业年刊的调查栏里,关于“最恨”一项,爱玲愤然写道:“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其实,爱玲说这句话也不单单是针对张如瑾而言的。就她最亲近的两个女人而言,无论是母亲婚后的痛苦,还是姑姑的抱定“独身主义”,也许这一切都让爱玲想象到婚姻的痛苦。也许,她觉得一个女人就该像男人一样,自立地生活在天地之间。在大多数同龄的孩子都对爱情抱着一种玫瑰色幻想的时候,爱玲却无意中夸大了婚姻的悲剧性。它不能不让人感受到这个16岁女孩子出奇的早熟。

在当时的圣玛丽亚女校,钢琴与唱歌,是作为重要的功课来学的。也许,这是作为西洋式淑女必备的技能。爱玲其实本来是挺爱音乐的,就像上次母亲回来,在那个“有狗,有花,有童话书”的花园洋房里,在那里她开始喜欢音乐,并开始学钢琴。她记得那时家里常有一些热闹的沙龙,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小小的爱玲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酒阑人散之后,客厅里的玫瑰色壁灯发出柔和温馨的光。每当这时候,姑姑就坐在钢琴前弹奏。爱玲看着姑姑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那一个个透明灵动的音符便如雨点般跃动。母亲总会和着琴声,“啊啊啊”地唱上一曲。那是一首用美声唱法唱的苏格兰民歌。音域是那么宽广,感情是那么舒缓。爱玲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她羡慕地想:“要是我能弹得那么好该多好啊!”

然而,爱玲进了圣玛丽亚女校后,却慢慢对钢琴和音乐失去了兴趣。圣校的教琴先生经常生气,把琴谱往地上一掼,一掌打在手背上,把她的手横扫到钢琴盖上去,砸得骨节震痛。越打就越是偷懒,爱玲逐渐对钢琴失去兴趣,应当练琴的时候,也只坐在琴背后的地板上看小说。教琴先生结婚之后,脾气好了许多。而且,她搽的粉不是涂在脸上--离着脸总有一寸远,松松地包着一层白粉。有时候她还主动跟爱玲打招呼:“你早!”但是,爱玲还是觉得害怕,每次上课之前立在琴房门口等着铃响,总是浑身发抖。钢琴课对她来说,不再如童年时那样充满温馨浪漫的色彩,而是成了一种“酷刑”,一种“炼狱”。

爱玲却一直保持着对绘画的兴趣,这也许是受了母亲的遗传吧。她对颜色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欣赏古人对颜色的参差对照: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刚上中学的时候,她的一张漫画被《大美晚报》发表了,得到5元钱的稿费,这也是她得到的第一笔稿酬。她马上用它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母亲怪她没有把这张钞票留着作个纪念,可是,她觉得值得。她喜欢鲜明的颜色,她喜欢把鲜艳的唇膏抹在唇上的那种感觉。她写的《论卡通画之前途》一文,颇有见地,也许那时候,爱玲还在梦想着当一位卡通设计师呢!在那些上课的日子里,爱玲总是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上,她总是心不在焉地随手画着画,有时候,是上课老师的素描,有时候是她见到过的另一些人和事。她就常常用这种方法来打发上课的时光。那时候,教室里挂着一张《蒙娜丽莎》的画,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名画,爱玲上课有时走神,就瞅着这幅画发呆。先生曾经告诉她们:“注意那女人脸上的奇异的微笑。”那的确是使人疑惑不解的美丽恍惚的笑,你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人们努力注意之际也滑了开去,使人无缘无故觉得失望。爱玲并不相信先生对蒙娜丽莎微笑的解释,而且自己想象着:“也许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说的那句聪明的话--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8月里才满4岁--就这样笑了起来,但又矜持着,因为画师在替她画像,贵妇人的笑是不作兴露牙齿的。”在张爱玲的想象里,这位佛罗伦萨贵妇人是一位温柔可亲的母亲。她的想象倒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以人为本”的艺术精神。

爱玲上中学后,就很少回家,因为学校里多少让她感受到那种家里所没有的新鲜的气息。只是偶尔,她会去姑姑那里。有一个凉爽的夏夜,在小阳台上,姑姑把爱玲父亲又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她。爱玲的心猛地抽紧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与惶恐。看过了那么多关于“后母”的小说,爱玲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命运竟会应在自己身上。爱玲无力而茫然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下面是繁华大上海的夜,霓虹灯璀璨如白昼。爱玲心里只有一个迫切的愿望: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她恨不得那个女人就在眼前,她一定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然而,不管她有多么不愿意,继母还是在1934年进了张家。后母是前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的女儿,这位“大家闺秀”可没有一点儿的闺秀气,倒有着人们想象中一般后母所共有的阴险狠毒。据说,孙宝琦在北洋政府里“官声”不好,他膝下有8男16女,妻女全都染上了“芙蓉癖”。她继母还是陆小曼的好友,两人都是吞云吐雾的芙蓉仙子。婚后,继母的床头就挂着陆小曼画的油画瓶花。

父亲再婚之后,爱玲一家就搬回到麦根路别墅去了。爱玲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那是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本来就是张家的产业。爱玲很少回家,见到后母,也就打声招呼,偶尔也会说一两句家常话。爱玲是痛恨这种冷漠的母女关系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心与心之间的鸿沟是很难填平的。是的,她不喜欢待在那个家里。这个家是昏昏的,幽幽的。后母与父亲经常对躺在榻上,烟枪上的火光一亮一亮的,鸦片的烟,云雾一般地在小屋里飘着。那是一种让人昏然欲睡的气息。屋里乱摊着的便是一些流行的低级小报。这种环境里,没有春天,没有阳光,没有热情,没有蓬勃向上的生命的气息。在这种环境里出来的张爱玲,给人的感觉是“不说话、懒惰、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的委靡不振”。(汪宏声:“中学时代轶事”,《永远的张爱玲》)

1937年夏,张爱玲从圣玛丽亚女校毕业。再隔一年,圣校将在贝当路美国礼拜堂举行毕业典礼,爱玲的中学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她自己说:“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汪宏声先生还专门找到她,希望她以后有时间不妨多写写。一直以来,张爱玲对汪先生是心存感激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汪先生最早发现了她在写作方面的天赋,并给了她热情的鼓励。那毕竟是爱玲整个灰色调的中学时代里最富有亮色的地方啊!几年后,爱玲从香港回到上海,见到老同学就问起汪先生的近况,听说他不在上海。没有机会见到他,爱玲是颇感惆怅的。

张爱玲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了。中年的母亲风韵犹存,美人迟暮,又经了多年欧风美雨的熏陶,更显出一种动人的风致。那一次,母亲还带了美国男友同行。他是个生意人,四十多岁,长得英俊潇洒。母亲回国是为了爱玲出国留学的事,她曾托人约爱玲的父亲谈判该事,张廷重却避而不见。

在年轻的爱玲心中,中学毕业是一件开心的事。不愉快的备受压抑的中学时代终于结束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羽毛渐渐丰满了。是的,她要飞了,她要飞离这个弥漫着沉腐气息的家,她要飞赴她那阳光灿烂的前程。爱玲觉得她的整个少年时代就像是处于一种“蛹”的状态,马上她就会翩然成蝶,可以挣脱一切羁绊,自由地飞了。那时候她的想法是:“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这个家的死气沉沉,父亲的喜怒无常,后母的残暴凶狠已使她无法忍受。她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被这种环境所同化,就像她的弟弟那样麻木和不争气。

有一次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打了弟弟一个嘴巴子。爱玲大大地一震,用饭碗挡住了脸,眼泪直往下淌。当时后母莫名其妙地看了爱玲一眼,没好气地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爱玲丢下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她立在镜子面前,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她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一定要报仇。”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那是弟弟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皮球,而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这一类的事,他是习惯了的。爱玲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那是复仇的烈焰在敏感的心里熊熊燃烧之后的一种平静。但是,平静的背后潜伏着更为可怕的岩浆喷发式的仇恨。

终于,爱玲觉得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她决定把自己的“远大计划”向父亲和盘托出。

那是一个“春日迟迟”的午后,父亲和后母又对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一种浓郁的焦香味在有着雕花窗棂格子的房间里飘着。留声机里正播放着“金嗓子”周璇在《天涯歌女》中的那首成名作“小妹妹找哥泪花流”,那种哀伤的调子让人有一种切入骨髓的心寒。爱玲小心翼翼地鼓足勇气走到他们跟前。

“爸,我想跟您说件事情。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不管你是不是同意,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想要去留学……”

爱玲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就像是在演讲。其实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翻腾过许多遍了,只是,她一直都不敢说。由于紧张,口中不免吃吃艾艾,说得很糟糕。她偷眼看父亲,发现他开始是半闭着眼睛,漠不关心的样子,接着脸色越来越坏。爱玲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便煞住了话。父亲的脸色变成了青灰色,还是一言不发。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唯有那口老自鸣钟,发出单调的声音,在这让人感到颓废的春日的午后。

忽然,父亲从榻上跳了起来,把那管玉质的烟枪“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顷刻间,一瓣瓣的玉石碎片在地上绽开。

他指着爱玲的鼻子说:“好啊!这些年来,我供你吃,供你穿,又让你读书。你现在翅膀硬了,想飞走了!你一定是受了别人的调唆,你说,你说,是不是?!”

后母在一旁则是一脸惋惜的样子,那神情好像是看到一个好好的姑娘正要往火炕里跳。她充满鄙夷又愤愤然地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喽!”

张廷重不了解爱玲,把她想出国留学的想法一味怪罪于黄逸梵。张廷重是最讨厌女人出国读书的。在他内心深处,对黄逸梵是有感情的,他总觉得是“出国留学”毁了他们的婚姻,虽然这仅仅是表面原因而已。他清楚地看到了两个曾经与自己亲密的“留学”回来的女人对自己的态度。妹妹张茂渊早已与自己分家,独立门户,而且兄妹俩很少有来往。妻子黄逸梵则决然与自己离婚。如今,女儿也要走上这条路,走上背叛自己的道路了。这些年来,一直是他花钱抚养着爱玲长大,而她最终还是走上她母亲的路。在张廷重看来,也就是走到与自己相敌对的阵营里去了。因为他的坚决反对,爱玲留学的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之后不久,“八一三”沪战爆发,人心惶惶,人群为了躲避日军的炮火,不断从闸北拥向租界。他们的房子邻近苏州河,夜里还听到炮声隆隆,实在让人无法安眠。于是,爱玲在征得父亲同意后到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

回来的那一天,爱玲觉得有些心烦,她怕后母又找事端,故意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穿过黑沉沉的堂屋。她在客厅外面侧耳听了一下,听到里面有洗麻将牌的声音,这下她放心了,后母一定是邀了人在打牌。爱玲扶着朱漆楼梯的扶手,想赶快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她想,也许后母只顾着自己找乐,根本没有在意她这些天到哪里去了。

谁知她头一抬,发现后母正端着一盏小茶杯在楼梯口上站着。她阴着脸说:“你怎么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爱玲回答已经向父亲说过了。

她冷冷地笑着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做娘的?!我今天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说罢,就刷地打了爱玲一个嘴巴。

爱玲的脸上火辣辣的。她心想:这下糟了!她知道后母对她前次提出想留学的事情已经记恨在心,更何况这次她偷偷去的又是母亲那儿。爱玲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于是,她本能地要还手,却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后母却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一路尖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

爱玲呆呆地站在那儿,嘴唇颤抖着,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觉得就在那一刹那,屋里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楼道上传来木拖鞋拍打地面的“啪嗒啪嗒”的声音,那是父亲下来了。爱玲感到窒息,她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父亲凶神恶煞地从楼上冲了下来,一把揪住爱玲,拳脚相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对于张廷重来说,这也许仅仅是一种发泄,他把对前妻的恨都加在无辜的爱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