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激动,雷钧的声音有点颤抖,以致突然语塞。良久,才又闭目轻轻地摇摇头说:“这些年吃的苦头,我从来没有怜悯过自己,因为那是冲动应该要付出的代价。我不希望有人同情我,也不奢望有人能感同身受。我想证明给所有人看,可是我又常常迷茫,这样坚守到底有没有意义?”
余玉田默默地看着、听着,眼里渐渐蒙眬。他本来作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忍受这个年轻人所有的不满和指责。但这个年轻人真的变了,变得让他束手无策。那种发自肺腑,由男人心底自然迸发出的伤感,任谁置身其中,都无法释怀。
余玉田轻叹一声,说道:“雷钧,你的痛苦来自于你纯洁的内心。你想证明的并非仅仅是自己不应该被遗弃,而是一个男人的本能和尊严。五年前,我没有藐视过你,今天仍然不会。一个为了梦想和尊严忍辱负重的人,理应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雷钧别过头去,他不想让余玉田看到自己眼里的泪水。
余玉田接着说道:“我余玉田,应该是你最想证明给他看的那个人。他在你的眼里冷漠、自私、无情,他让你失去了最好的战友和兄弟,他在你最需要慰藉的时候,选择了逃避。这些都不是问题,虽然这个机会来得晚了一些,但终究还是来了,他一定会耐心十足地等着你去证明!告诉我,为了这一天,你都准备了什么?”
雷钧用力地抹一把眼睛,昂起头,然后又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足说:“您知道这双鞋的来历吗?我整整穿了五年,穿着它训练,穿着它研究中外侦察兵战术,穿着它完成了几十万字的读书心得!”
余玉田看着那双鞋,心里抽搐了一下,痛楚稍纵即逝,他不想再陷入痛苦的回忆,这也不是他今天找雷钧的目的。
“你是说,你一直在研究侦察兵战术?”余玉田问道。
雷钧昂首挺胸地答道:“是的!一直没有停止过!”
“你基于什么去作这样的研究?又凭什么去著书立说?你的立论从何而来?难道仅凭几本教材和你那一年的侦察连生涯?这可是一项庞大而系统的工程!”余玉田吃惊不小,脱口而出道。
雷钧定定神,不紧不慢地说道:“纠正一下,这并不是著书立说,那些仅仅只是心得。但我坚信,很多观点和想法都是我独立思考的结果。我不否认很多东西可能只是纸上谈兵,这一切都需要实践去检验和证明。我也不奢望它能面面俱到,只要有一点借鉴意义,我的付出就是值得的!”
余玉田点点头,笑道:“好,谦逊是最难得的品质!你的东西,可以拿出来和我分享吗?”
“当然!”雷钧信心满满,“我早就作好了准备,这是我重回侦察连的资本!它一定可以打动掌握着我命运的那些人们!”
余玉田苦笑着摇摇头说:“我希望你的心智和行为都一样,能真正地成熟起来。说实话,这些还不足以打动我。”
“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人也许早已遗忘了那段历史,忘记了今天的荣耀是用战友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应浩英气爽朗的笑容,忘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的那一刻。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应该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并肩战斗。不想再看到历史重演,这是我的理想,也是任何一个中国军人的职责所在!”
余玉田的脑子嗡嗡作响,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悲伤与愤怒如潮水般袭来,想呵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却又无力开口。这些年内心经历的煎熬与痛楚一直让他无法释怀,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已经无处遁形。他转过身子,默默地往前走。
“我们不怕牺牲,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可以义无反顾地慷慨赴死。但我们不应该无谓地流血,我不想当一个平庸的指挥员,更不愿再看到悲剧重演……”那个倔犟的声音,在背后回荡着。余玉田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水。
仓库背面的操场,那是兵们自己平整出来用于日常军训的地方。天已黑,七八个军官垂手而立。除了余玉田和后勤部长,其他人都面色凝重,不知道师长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几分钟后,雷钧和老赵抬来一个大纸箱,放在众人面前。余玉田上前打开纸箱,仔细地翻看里面的每一本书,最后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抬头对站在身边的雷钧说道:“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雷钧点点头。
余玉田快速地翻了几页,说道:“还有吗?”
雷钧转身对一头雾水的场长说道:“请您批准给我一支枪,长短都行,子弹五发。”
场长下意识地看向余玉田,余玉田点点头。老赵转身向场部飞奔而去。众人终于明白了几分,后勤部长兴致盎然地指着不远处的单杠,对雷钧说道:“雷钧,我听说你的器械玩得不错,不如趁这个机会展示一下吧?”
雷钧单手上杠,两手互换一口气拉了十多个引体向上,然后突然双手抓杠,脚尖轻点翻身杠顶,接着长呼一口气,腹部贴着单杠飞了出去,顺势连续来了三个大回环,最后飘然落地。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姿态如教科书般的标准。
众人禁不住鼓掌叫好。一个随同师长一道来的参谋,站在余玉田身边兴奋地说道:“这个动作,在咱们D师应该无人能出其右!”
唯有余玉田处之泰然,默默地盯着迎面垂立的雷钧。
老赵拿来了一把54式手枪。雷钧见到枪,眼中放出光芒,仅存的那一点紧张,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拿过枪,弹出弹夹,他抬头看了一眼左前方一棵挂满葫芦的树,手上熟练地往弹夹里压着子弹,然后枪弹分离,一手抓弹夹,一手抓枪,走到离杏树大约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转身背对目标。
众人不由自主地低呼一声,余玉田则紧锁眉头,屏气凝神,不为所动。雷钧的花活果然玩得风生水起。只见他一个转身,接着三声枪响,三颗刚刚长成形的小葫芦应声落地。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接着平地腾起,整个身子横飞出去,甩手又是两枪,两颗落地的葫芦被打得破浆而飞。落地后的雷钧,几个翻滚后,纵身而立。
又是一阵欢呼。懂行的都知道,这是特训科目,只有特种兵才会去玩这种动作。特训大纲要求,从掏枪、上弹到击中目标,必须在五秒内完成。雷钧显然是处心积虑地想要表现,自创了这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武侠动作,并且运用得极其娴熟。这让几个军官,包括见多识广的师首长和两个参谋,都不得不在惊叹之余,对他刮目相看。
余玉田隐了自己的真性情,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这个年轻人用这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努力向他证明着自己的不屈与卓越,他所经受的震撼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内心更是隐隐感到不安。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不是他的胆大艺高,而是他的执著和为此付出的努力。他十分清楚,今天他所看到的,哪怕一个优秀的老侦察兵都很难做到如此沉稳和无懈可击!更何况一个远离特训单位如此之久的人?没有人施加压力,没有专业指导,全靠一个人自觉。这需要一种怎样的精神和毅力才能达到?他扪心自问,换上自己,不可能做到如此坚韧。他现在一定是满怀希望,一定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自己的身上,他需要一个承诺,需要一个他认为可以自由驰骋的空间……
余玉田看着众人围着雷钧兴奋地比画着,陷入了沉思。
这天晚上,独处一室的余玉田,彻夜难眠。他看了雷钧的手稿,并且半夜和徐清宇通了电话,心里有了打算。凌晨三点多,他又披衣起床,再次翻阅雷钧的手稿。
这一年的七月,注定将在D师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新任师长开始大刀阔斧推进改革,整个D师暗流涌动,兵们群情激昂。
改革之初,余玉田亲自撰写的那份洋洋洒洒长达十万字的方案曾经在集团军乃至整个军区高层中,掀起了一阵飓风,反对者与赞成者几乎势均力敌。几轮论证下来,军区史无前例地将决定权交给了集团军。这份引起巨大争议的改革方案,除了避开政治,几乎深入到部队管理的每一个板块,包括全面信息化建设、常规装备改良、建制整合优化、训练升级创新和后勤系统整改。集团军最终评审的结果是“深入重点、循序推进”,通过了建制整合与训练创新方案;提出分阶段、有条件实施全面信息化建设和常规装备改良;关于后勤系统整改部分,由集团军成立专案小组,重新作全面系统的评审。
会议结束后,坚定地支持余玉田改革的集团军参谋长徐清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紧紧地搂住了老部下,欷歔良久,不无感慨地说道:“我这个前师长是不合格的,在位六年,一事无成。今天,你让我扬眉吐气了!”
余玉田红着眼睛:“谢谢您参谋长,是您让我浴火重生,是您交给了我一支让我底气十足的钢铁之师!今天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一切尚待实践去检验。但我坚信,有您和集团军领导的支持和D师全体指战员的努力,玉田一定会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凡是改革,必遇阻难!雄关漫道、暗流涌动,我希望你能坚定信念、勇往直前!”徐清宇双手用力地握紧余玉田的手说道。
余玉田举手敬礼:“军心如铁,玉田定不辱使命!”
徐清宇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一边沏茶一边说道:“尝尝我的极品大红袍,捂了半年了,就等着今天跟你分享!”
余玉田笑颜顿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给您捎来了一瓶藏了十年的飞天茅台!”
徐清宇手指余玉田调侃道:“你这个同志啊,不见兔子不撒鹰,从来不干赔本的买卖。”
两个人仰天大笑。
“雷钧近况如何?还沉得住气吧?”徐清宇捧上茶杯,问道。
余玉田正色道:“沉不住气也得沉。我给了他几个命题,够他喝一壶的了。对了,他的那个长篇高论,您看了吗?”
“一个人沉下来做学问是很可怕的!他的东西我看了两遍了,说是心得,明显是想指引我们怎么去改革。这小子很会唬人,什么都能煽情,什么都讲得有理有据。我要是啥也不懂,肯定得被他给绕进去!”
余玉田会心一笑:“的确,用二团政委王福庆的话说就是,意识流加乌托邦。”
“他懂个鸟,就会看热闹!”徐清宇面露不悦。
“其实,这个东西还是很有价值,至少提供给了我们很多思路。我的改革方案中,关于组建师直属侦察营和特训的部分,引用了他很多的观点。”
“是,我看出来了。还有另外一个意义,这小子应该是开创了基层军官系统研究特种训练和作战的先河,这一点,非常值得提倡。可惜啊,我们的基层指挥员大老粗太多了,只会在画好的圈圈里折腾。要是多一些像雷钧这样勤于思考、居安思危的指挥员,咱们的军队该少走多少弯路啊!”
“是的!”余玉田深有感触地说道,“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思,我们需要激发、鼓励和创造新的环境与土壤。体制决定效率,思想决定成败。解放思想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也不是一蹴而就、一朝一夕就能见成效的。我们不怕所谓的奇谈怪论,最怕的是积重难返,很多问题被随随便便、毫无原则地扣上敏感的大帽子……”
“老余,关于这些,咱们慢慢再探讨。”徐清宇略略沉思,挥挥手说道,“你上次跟我讲雷钧的安排问题,我没有意见了。我想,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并且有所作为,这也是雷副司令生前最想看到的。”
余玉田笑逐颜开:“我代小雷谢谢军党委,谢谢您这个大首长!”
一纸调令,在等待中沉寂了六年的雷钧,终于离开了D师农场。余玉田的改革方案中,撤编了D师下属三个团的一个营级单位和四个连级后勤单位,其中就包括二团九连,一个远离团部数百公里,驻守在荒漠中担负重要军事设施看守任务的团直属准后勤连队。
这个连队撤防后,仍然保留二团九连的番号。原有连队干部和部分素质不错的新兵,被分流到二团其他单位。留下的三十多个人,几乎全是当年就面临着退役的老兵,其中还有多名五年以上的士官。
在这次改革中,原二团副参谋长张义和政治处副主任郑少波,同时被调任新组建的师直属侦察营担任主官。雷钧的新职务是九连代理连长。
调令正式下达之前,余玉田曾经将雷钧召到二团司令部,对他说道:“我给你的时间只有四个月,你的表现将决定自己乃至整个九连的命运。如果这批兵在年底前的最后一次考核中,总成绩排到二团的前五名,那么,我就考虑留下薪火,重建九连!你就可以去张义那里报道,当连长甚至侦察营副营长!反之,老老实实地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去当宣传干事!”
“报告师长,我想在侦察连至少当两年连长后,再去当副营长!”雷钧挺着胸脯,声若洪钟。
“你小子就是一根筋!拧巴!”团长邱江没好气地骂道。
余玉田和在场的二团政委王福庆忍不住纵声大笑。
雷钧红着脸,在众人笑完后,提了最后一个要求:“请尽量为我的身份保密,我不想因此带来任何不必要的纷扰。”
“好!”王福庆看看余玉田和邱江,说,“我们有这个义务!”
尘埃落定,这样的结果是雷钧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也彻底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明白,军中无戏言,这将是他实现梦想的最后一次机会。
二 积重难返
和雷钧搭档的,竟然是当年那个由士官直接提升为副指导员的七连司务长,胡海潮。仅有一面之缘,雷钧甚至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