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花从海波结婚后就没有来过北京,不是她不想来,是不敢来,她觉得花钱太多了,那时候海波挣钱少,给家里寄得也少,所以有一点钱她就攒着藏着,准备买化肥、种子、农药什么的。虽然家里那两亩地并不大,辛辛苦苦种一年地下来,不仅不挣钱,还得往里赔钱。可要是抛荒了又舍不得,怕乡亲们笑话,在农村,农民的本职工作就是种地,种不好,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不说,乡亲们也会看不起。
她这次来的目的有三个,一是想让海波给点钱把海波他爸的坟好好修一下;二是催蓝采快点生孩子;三是蓝采过年时去,她自己也觉得这么长时间没来北京看看蓝采父母有些过意不去了。想来走走亲家。这三件事,第一件和第三件都好说,就第二件蓝采说什么也不答应。
李金花一会儿和海波扯到他们村谁谁谁才二十岁就有孩子了,谁谁谁和海波一般大,都超生了三个,被计生委罚得倾家荡产了。反正有事没事就往孩子身上扯,让人都听腻了,最后才劝海波要早点要个孩子。蓝采早就知道她这次来肯定还得提孩子的事,昨晚就打定主意拒绝讨论这个问题。
“妈,孩子不能要早了,我们这房贷还没还完呢,有了孩子,那得遭多大罪啊!”蓝采一口否定了。
“这话不中听!穷人家的孩子穷养,富人家的孩子富养。海波小的时候就天天喝稀饭糊糊不也长大了吗。”
“那是您的观念,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跟他爸爸一样受罪。”
海波也知道现在的难处,替蓝采说话:“是啊妈,最近这一两年真是不能要孩子,就像您刚才说的,要从我这里拿五千块钱给爸风风光光地修坟,可我和蓝采一个月总共就挣一万块钱,给您五千,再交四千的房贷,就剩下一千块钱了。我们俩凑合一下还能过,要是有个孩子,还不得去喝西北风啊。”
李金花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道:“海波,这次先不给你爸修坟了,明天我就回老家去,我不能给孩子添累赘。”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怪您给爸修坟,我这是给您讲理。”
“是妈不讲道理!”
“妈,求您了,我说错话了,您别逼我了成不?”海波差一点就跪下了,“妈,我保证,保证两年之内让您抱上孙子,成不?”
这回李金花的气一下子就消了:“那就两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咱家就指望你传香火呢,你爸又不在了,你可不能……”说着她就要掉眼泪,蓝采心里很不屑,这样的老太太也真少见,一会儿耍无赖,一会儿拿海波的爸爸要挟海波,人心都是肉长的,海波的爸爸不在了,海波比她还难受,她却动不动就拿海波的爸爸说事,不顾自己儿子的感受。海波也是,孝顺是应该的,可原则性的问题得坚持啊,动不动就乱许诺,两年后要是还没有小孩,看他怎么收场,反正蓝采还没想好这两年内要孩子。
蓝采懒得计较,气哼哼地说:“我先给我爸妈打电话通知一下,婆婆来了,得让他们准备一下。”电话拨通后,蓝采简单地和蓝冰说了说情况,蓝冰半天没说话,只是说你跟你妈说,语气非常不快。她又跟何淑芬说了说情况,何淑芬想了一会儿说你尽快回家一趟吧,有点事想跟你说。
蓝采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也没跟海波说,就说出去有点事,匆匆走了。
到了家里,蓝冰正孤零零地坐在客厅抽烟。
“爸,你这烟好不容易戒掉的,怎么又抽开了?”
“唉!”蓝冰长叹一口气,没说话。
“怎么了这是?”蓝采带着疑问到了卧室,何淑芬正坐在床上等她,“蓝采,过来坐,妈有些话要跟你说。”
“妈,爸又开始抽烟了,你怎么不管他了?”
何淑芬没回答她,拿手搓着衣角,眼眶红红的:“蓝采,今天妈跟你说这些话,你别看不起妈。有些事啊,我们这些大人也做得不对。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你和海波一起的时候,我和你爸坚决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吗?还有你们结婚后,我为什么一直躲着,不想到你婆婆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妈,我都知道了,您不就是嫌海波老家是农村的吗,您要是不高兴,明天我就不让海波他妈过来了,反正我看他妈也烦。”
“蓝采,你太任性了,和我年轻时候一样,这样你会吃亏的。”何淑芬疼爱地帮蓝采理了理头发,“蓝采,有些事我都隐瞒了一辈子了,怕是以后也隐瞒不住了,想跟你说,当初我和你爸坚决反对你和海波在一起,是因为我怕海波他父母早就认识我。一开始你说海波是北林农村的,我就不答应你俩在一块儿,后来你爸和我都从你那里确认了一下,海波确实就是转葫芦村的,我就更不想让你和海波在一起了。唉!我二十二岁那年开始上山下乡,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开发北大荒,我插队的地方就是北林凤凰村,离海波他们那个村子只有二里路。我那时候的名字叫何翠,何淑芬这个名是我后来跟你爸领结婚证时故意改的。”
蓝采愣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巧合的事,心里总感觉有些怪异:“妈,这样不更好吗?你为什么还反对我和海波一起?”
“我在凤凰村插队的时候,过得很苦,什么活儿都干过,那年农闲的时候,镇子里要修一条水渠,附近几个村里组织劳力出工,我也去了,在那里认识了转葫芦村的会计张大宝。”
“张大宝?!妈,你不会和他……”
“唉!”何淑芬有些不好意思,眼泪汪在眼眶里,“张大宝是部队转业的,人长得又精神,很讨姑娘们喜欢,我那时候跟他好了,并且,更造孽的是,我们过了几年生了一个女儿……”说着她就捂着嘴呜哇呜哇地哭。
“啊?!”蓝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有种很虚幻的感觉,像是天要塌了,“妈,那女孩子不是我吧?”
“不是。你这傻孩子,本来我那时候以为我要扎根农村的,就跟张大宝结了婚,一辈子也就那么过了,那些知青开始陆续返城的时候,我都没跟着回来,直到后来你姥姥去世之后,你姥爷一个人太孤单,硬把我拉回了北京。回到北京,我把那个孩子留给张大宝养着,并且到了北京我怕他们会找到我,连名字都改了。二十多年没见了!唉,妈糊涂!蓝采,你不会怪妈吧?”说完,她长吁短叹,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张大宝……晓慧……海波……转葫芦村……”一个个名字在蓝采心里徘徊,大脑里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妈,爸是不是就因为这个要跟你离婚?”
何淑芬表情难过得让人揪心:“孩子,有些事你还不懂。你爸知道我以前在农村有人,但没想到我还有个孩子,年前你到海波家过年,我就知道纸包不住火,早晚得让你爸知道。再说,我也想看看那个孩子,就事先告诉他了,他这些天一直跟我吵架,吵完架就想跟我离婚,我都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再说,这事是我的错,我不该瞒了他半辈子,你爸不容易,一直忍着,就怕你知道了伤心。”
“我……我……妈,这算什么事呀?爸就因为这个跟你离婚,也太小气了!”蓝采心里不舒服,空落落地疼,可又不想在何淑芬的伤口上撒盐,忍着内心的不安安慰她,“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谁年轻时没做过荒唐事呀……”
“你呀,孩子,别安慰我了,多安慰安慰你爸吧!”
那天蓝采回家时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她从爸爸那跑到妈妈那,又从妈妈那跑到爸爸那,一家三口都在哭,心里累啊,替爸爸鸣不平,也替妈妈伤心。到最后她都分不清这事是谁对谁错了,心里只是怨恨那个张大宝和张晓慧。他们老一代人的事,纠缠的时间长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越说越多。蓝采后来哭着求爸爸不要和妈妈离婚,得到爸爸痛苦而肯定的答复后,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海波那一家三口正乐呵呵地看电视,蓝采心里更难受,那气氛营造得太天伦之乐了,把蓝采心里的失落衬托得更加明显。
蓝采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砰”一声把门甩上,海波进屋,揽住她肩膀,关切地问:“怎么了妮子?”
“没事!”打开他的手。
海波又问了一遍。
“都说没事了你还问,有完没完?”
“蓝采,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你讨厌我妈,今天一天你就不对劲,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呢?我妈跟你说话,你爱答不理,连讽带刺的。要是觉得过不一家去,咱们就离婚!”
“佟海波,你再说一遍!”蓝采回身指着海波咬牙切齿地说。她没想到海波又因为他妈的事朝她发火,再想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心里拧成一团的疼。
海波冷笑:“哼……承认了吧?你和你爸妈都高贵,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农村人!我再说一遍又怎么着,咱们离婚!”
“好……好……海波,我算看透你了,咱们离婚,谁他妈不离是孙子养的!”说着蓝采抓起身边的枕头就往海波身上砸,砸完又把海波摁在床上又撕又咬。
“你他妈疯了你!”海波甩开她,攥着拳,红着眼,站在那大口喘气,像是蓝采再打他一下,他就要冲上来打人。今天他憋了一肚子气,蓝采和李金花在一起的时候,谁都能看出来她眼神中的轻蔑,那种眼神就像在说,我看不起你,我不喜欢和你说话,那种轻蔑深深地刺伤了海波的心。再加上刚才蓝采不在时,李金花问海波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蓝采,要不她跟李金花说话的时候,怎么那么大的火药味儿?这更让海波无地自容,眼看着自己妈妈受辱他却无可奈何。
“海波,你他妈打我呀,打呀!”说着蓝采跟泼妇似的把头顶在海波的胸口上,使劲儿顶。海波随手一甩,她扑腾一下被甩到地上。
疼!从心里到身体都疼,海波见事情闹大了,赶快伸手拉她,她站起来抓住海波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两排殷红的牙印向外渗着血珠。趁海波蹲在地上嗷嗷乱叫,蓝采像逃跑一样跑出家门。
身后传来李金花有些怨毒的声音:“海莲,别追!让她走!这个家没她的地!”
蓝采跑到大街上,茫然地徘徊了一圈,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扫地出门的流浪狗,无处可去。午夜的冷风嗖嗖地从她脸庞吹过,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该不该过马路,脑子里乱成一团,心里难受得要命。旁边一个正在垃圾桶里找东西的乞丐上下打量着她,把她打量得心里直发毛。忙拦住一辆计程车,沿着三环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到了父母那里。
日子一直阴着,蓝采就住在父母家,海波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听都没听就挂了,心里烦得要命,海波坚持打,她接通后告诉海波,她现在想一个人清净一下,顺便想想后面的路要怎么走,离不离婚让海波在家等消息,海波一肚子话说不出来,很委屈地应了一声,挂了。李金花也没有到她家里来,她离家的那天晚上,李金花说不定给海波喂什么话呢,也许海波现在正考虑和她离婚呢。她爸爸语重心长地开导她,让她不要太任性,要多让着点海波,她一句话就把她爸爸给噎回去了:“我让他一步,他,哦不,是他们全家就要逼我十步。所以我寸土必争!死也要死得有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