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对得起这一世被赋予的生。
翌日,我吃了点儿草根,勉强果腹,就低头寻着下山的路,我要进城,我要做一只有见识有内涵的猪。
尽管,我只是个小猪,一个通体没有一丝杂毛的黑毛小猪。
良城的街道,我描绘不出来具体的样子,只能用一个感受来形容,就是乱。白天我不敢出来,只能躲在邻郊的树林里,时不时就看到我的同类,被人肢解的面目全非,一把残骸,扔在树林子里。
一般,我只能在日落时分,才敢出来活动。就像现在,街头巷尾空空寂寂,我甩着两个小黑毛耳朵,扑扇扑扇的游游逛逛。
酒肆的幌子,迎着寒风,苟延残喘的飘荡,看得出经历了不少个寒来暑往,幌子的艳红色,早已被风雨侵蚀的发白。
我摇头晃脑的走到门边嗅嗅,一股子泔水味儿,我不喜欢。不过,能走到这,也实属不易,于是乎,我留下了一坨俺的“金黄”,遂窃喜的离开。
“他吗的!谁在老子门前拉屎!”我跑出几丈远,听到酒肆里的酒保,骂骂咧咧的叫喊,我很想说,就是你老子我拉的,可我是头猪,不能违背常理的开口说话。
其实,我挺想逆天的……
冬夜漫漫,我无处可依。阡陌交错的青石路面,鳞次栉比的酒坊店铺,却没有了白日的欢愉,我很庆幸,自己长了一身黑毛,隐匿在夜色里,让人察觉不出分毫。
我趴在一个茶馆的窗根儿下,蜷缩在地,打着哈欠。一个很年迈的声音,娓娓讲着耐人寻味的故事,我不懂人,也不懂他们的故事,就当听一乐,也算多个见识。
什么伍子胥过韶关,一夜愁白头?我倒是心里一哆嗦,如果把伍子胥换成我,那经过一夜的变化,我岂不是就变成纯种白毛猪了?
可我是个公猪,我觉得还是黑毛看起来霸气些。
子夜时分,茶馆的小二开始打烊,茶客们陆陆续续打着哈欠从茶馆里走出,有几个人好像看到了我,又好像没看到,揉了揉眼睛,索性各奔东西。
小北风一吹,嗖嗖的寒意,像几把杀猪刀一起招呼到身上的感觉。看到街道两旁的住宅人家,三三两两的吹熄了火烛,我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残月,倒有点怀念在朱老汉家的日子了。
尽管在那里的日子,属于我的部分很稀少,可那也算我的一个家,至少我自己深信不疑。
我打了几个响鼻,依仗着自己身上厚厚的脂肪和皮毛,毫不畏惧的在寒风里自由驰骋。我把自己想象成是一头驴,抬起四蹄儿,飞一般的感觉。
其实,我偷偷的幻想对象,是马,而且还是黑毛的高头大马。可人家是良驹,我只能对着心里幻想的那个画面,眼巴巴的流口水。
寻常农户家里,又有几个买得起马呢?我见过最多的就是驴。理所当然的,我不敢奢望马大哥,只能接地气儿般的向驴妹子靠拢。
有时候也挺误导猪的,比如骡子。我就有好几次骡子和驴分不清,招来哥哥姐姐们的嘲笑,可我更看不起他们,只懂随时准备嘲笑猪的猪,算不得好猪。
肚子有些饿,可我实在舍不得这夜晚难得的放纵。我抬起四个小猪蹄,提溜提溜的东瞅瞅,西望望,突然,在这万籁寂静的冬夜里,我看到一处灯火璀璨。
我眨巴着黝黑的小眼睛,甩了甩猪脑,贴着墙根,朝着璀璨处前进。
“大爷,进来玩儿呀!”
“呦!张公子,你怎么好久不来看人家了呢?人家都要想死你了!”
隔着一条三尺宽的街道,我躲在一处堆砌的废弃木桶后面,偷偷的瞧着对面。只见几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穿着十分单薄却颜色亮丽的水袖长衫,花枝招展的迎风而笑。
她们的手里,拿着或是丝绢或是绣扇,对着一些探头鼠目的男人,送上冬夜里的灿烂,有几个男人显然醉的不轻,摇摇晃晃的挺着大肚子,两颊嫣红,好似发春一般。
有钱的,都进去销魂了;没钱的,闻闻门前的香风,也是解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门匾上的烫金大字,显然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哥儿几个明天再聚啊!我家那婆娘要是今天看不到我,非得宰了我!”一名书生打扮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女子的丝帕,步履错乱的跟着后面的朋友打招呼。
“宋兄,别忘了明夜子时,咱哥儿几个在香满满不见不散啊!”
原来,这个热闹非凡的地儿,有着好多美丽姑娘的地儿,叫香满满。
我贴着木桶,卧躺在地,有些困意袭来。这地方倒是块宝地,我若是一直藏在这儿,没人能发现我。又打了几个哈欠,想进入太虚幻境,可猪眼略略一转,一个跟我同样黝黑黝黑的小不点,闯进了我的猪眼里。
一身过分脏乱肥大的粗布衣裳,破破烂烂的包裹着他瘦小的身体,好像一个难看的茧蛹,被寒冷的夜风,吹得直打寒颤。
“呦!这小孩儿又特么来要饭了!”香满满门口的护院,操着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将瓜子皮扔到小男孩儿的身上,有几个甚至扔在了他的破碗里。
小男孩儿虽然脏兮兮的,可在我猪眼来看,倒是个丰神俊朗的胚子,黝黑的瞳仁像水润的龙眼,抿紧的薄唇,即使不发一语,仍是棱角分明。只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过着跟我差不多的日子,还不如我自在快乐。
小乞丐,其实我们倒是有些相像。
寒夜霜更重,风的劲道也比方才吹的更加猛烈,撩动着香满满的吊脚红灯笼,吱吱悠悠的乱飘荡。小男孩儿年纪看起来不大,顶多三四岁的样子,可个头却比同龄孩子高出不少。
寒风一吹,他身上好似“袈裟”的乞丐服,随风而舞。我甩了甩困意十足的猪脑,猛然看到黑污衣衫下的白皙,那是一小段像雪藕般白嫩的手臂,我又将猪眼调回到他的脸上,确实是个男娃。
啧啧啧,又一次发出感慨。这孩子,若是出生在稍稍殷实些的家里,该是如何的粉雕玉琢,颜冠如玉?
“给我点儿吃的,我只要一点儿。”小男孩勉力的屹立在夜色里,小小的个子,小小的块头,可说话的气势,却是跟年龄相当的不符。
我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这娃是来讨饭的吗?见过哪个讨饭的语气这么狂妄,这么浪拽?
门口的几个明艳姑娘,忍不住的掩唇轻笑,旁边的几个护院也是一脸的看好戏,“小叫花子,小小年纪口气这么大?我们好生怕怕的呀!”一个红衣黄衫的女子,抚胸做惊恐状,又故作诧异的朝着自己周围的姐妹们,夸张媚笑。
小男孩儿手里的破碗,微微有些颤抖,我觉得吧,他应该是在压抑自己的真实情绪。可我真想抬起猪蹄,贴在他的灵台处,告诉他乞讨的第一要务,就跟我们抢猪食一样。
需要热情。
所谓干一行,爱一行,既然已经沦落到靠要饭为生,做出高傲母驴的姿态,无疑是让自己在要饭这个领域,混不下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护院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哆哆嗦嗦的来到小男孩儿面前,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装出沧桑的表示几句劝慰,却被小男孩儿一闪身,躲了过去。
“呦,臭小子,上次打你打轻了?走走走!别让老子再废话!一会儿要是烟婆子出来了,哥儿几个就是想不动你,都难。”
小男孩儿隐忍的表情,微垂的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小的身躯,愈发的抖如筛糠,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如果我现在有口猪食,一定毫不犹豫的送给他。
可惜,我也只能以睡觉的方式,度过饥饿。
唉……人类生存的圈子,比自己的猪圈暗斗,更兵不血刃。我跟哥哥姐姐们那时候闹的不愉快,多是因为猪食分配不均。
可作为人,那就不一样了,看看眼前的孩子,才几岁啊?就得见识这样赤裸裸的人性考验?
俺脆弱又有些血气方刚的猪心里,不是不气愤的!吭叽吭叽,叽里咕噜了一阵儿,我就纳了闷了,几个大人,随便带出点什么,那还不是小菜一碟?给孩子口吃的,就这么难?
算了,这些事儿,又哪是一头猪应该操心的呢?
我觉得自己的心态应该转变,咸吃萝卜淡操心,甚至不操心,才是我应该保有的状态。
缓缓的阖上了猪眼,不远处,时不时飘进我猪耳里的是女人的嬉笑,和一些龇牙咧嘴男人们的嘲讽。
还有,那个小黑不点的永久性沉默。
其实,我想告诉他,既然他们不会帮助你,何不换一家试试看?左手端着自尊,右手擎着破碗,你是在衡量自己,到底会被现实摧残至哪般?
孩子,别太天真了,曾经俺的祖先天蓬元帅也考虑过升官和爱情,孰轻孰重,可最后呢?还不是跟老唐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了?
爷儿们么,有权男子汉,没权汉子难……
敲更人拿着梆子,仿佛被鬼上身般的飘忽和无力,幽幽的经过香满满的门前,却是目不斜视,“三更夜半,小心火烛……”随后,我明显觉得他的脚是漂浮的。
心里有点害怕,怪力乱神的事儿,虽然我没见过,可很多时候,我还是选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今晚不打算往树林子里跑了,就在这儿蜷缩一宿将就将就。可心里倒是有些记挂那个小男孩儿,已经埋在前蹄儿间的脑袋,又晃悠晃悠的抬了起来,三三两两的红男绿女,几乎都是睡意难敌,却仍在门外,希望再捞一个过路客。
傻小子,这么站,就是站到天亮,你也讨不到饭。
我闭上双眼,准备跟嫦娥姑姑叙叙旧,感觉半睡半醒之时,有些嘈杂的吵闹声,时不时的传到我的猪耳里,我以为是梦境太过真实,索性身子翻个儿,继续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