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玄成子送来的书信,黄裳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下山前夕,大师伯就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言论:
“裳儿,你师弟师妹如何,我不管,但你最是知道为师的心思,不可负,不可闪失。”
大师伯十六年前将自己从五原寻来,带到鬼谷山,莫说教导之恩,就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也断然不可负,不可违拗。
他让自己去死,只要理由充分情势需要,自己也毫无怨言,但他偏偏让自己与师弟师妹分开。
其实他清楚,那上面看似是让他们三兄妹分开,其实最重要是让他与师妹分离。
师妹心思坦然行事洒脱,想到什么便表现了出来,说实话,他的愤然和不解不亚于师妹,只是他不能如师妹那样无所顾忌的表达出来。毕竟自己是大师兄,要先做表率。
毕竟当初是大师伯挖掘的自己,带自己上的鬼谷山,养育自己这么多年。虽然他无师父之名,但自己至少有一半的功夫悟道来自大师伯。
只是他还是不能理解,大师伯为何要将他三人打散,是想让他们各自独立成事?师弟原是要去从政的,师妹呢?
他以前从未想过其他,师妹自然是跟着自己。被大师伯这么一弄,他是打算让师妹何去何从呢?
原本他想等过了安阳大会后或至少过了今晚再告诉他俩,尤其见师妹如此依恋自己,实在于心不忍,但长痛不如短痛,他其实也有点无所适从,不如告诉二人,一起分担好了。
谁知,还是将师妹惹怒了。
在施北雁和邓少行飞出没多久,他随后便也追出,却在半道被另一人出声阻止。
“见异思迁。”
黄裳心中一顿,知道又是冤家来了,此时懒得理她,只想去追师弟师妹,不想她却现身与自己纠在了一起。
当时他只觉眼前一片红,一人从月下降落人间一般的月中仙子立在了洱海岸边的栏上,这妖冶绰约的红衣女子,正是阴丹红。
阴丹红身着飘逸红衣,在月色映衬下真的很似嫦娥仙子,只是比人们想象中的嫦娥要更加的诱人。没有一丝装饰,却掩不住黑夜中的耀眼肌肤。
“答应我的事情,考虑得怎样。”
黄裳此时不想跟她多纠缠,直道,“回头说。”
阴丹红见黄裳敷衍她,飞身扑倒黄裳怀中,黄裳一闪,她硬生生坠地,黄裳不想她居然不使轻功,却也知要是自己一伸手她便又黏住自己了,索性狠心不管不顾,就要离去,阴丹红却哎呀一声大叫,只在地上打滚,黄裳顿了下,回身看着她一会抱头一会捂着肚子,好笑道,“你到底肚子痛还是头痛,还是中毒,抑或受了重伤,或者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被谁下了毒,遭了谁的道。”
阴丹红刚一喊,不及开口,黄裳居然把所有她能想到的借口都给堵死了。愈发痛得狠了。
黄裳虽然心有犹豫,但心底明白,她肯定在骗自己,虽然换做平时自己或许佯装被你骗,此时却无此等闲心。犹豫了下还是飞身而去。
阴丹红见黄裳居然如此狠心,对自己视而不见,看来对他师妹果然尤其看重,一瞥见洱海中尚有渔船,渔船上尚有捕鱼人。
嘴角一扯,显出妖艳的笑容,脸颊下那深深的酒窝随即显现,飞身而至湖面,一把将那渔夫提起,紧随黄裳飞出,一面在黄裳身后呼道,“你头脚走,我后脚便与他洞房。哼。”
黄裳才起身跃起,刚至湖心便听身后湖面有人惨叫,便知肯定她又使出什么坏招了,原以为她是在害那人,不想她居然是来了这么一手,不由放慢了速度,一回头正好阴丹红拧着那人从自己身侧飞过。
四目相对,黄裳眼中尽是无奈,她呢,满是得意和调侃。那眼神似在说,不信,就试试。
黄裳知道她真的做得出来,之前在路上,她便是这样一路胁迫着黄裳,黄裳初始不信,故意不理会,结果她真的随地就揪来男人与自己媾和,当真把黄裳气得够呛。生气之余,只好出手相阻,一阻便被她彻底缠上了,就此被她胁迫同行了一路。
但黄裳心中此时念及施北雁,不想理会她,依旧直行向前。
阴丹红见他今日如此无情,揪着那男人当空将其衣服撕扯,只吓得那人大叫。
黄裳听到那男人惊慌绝望的呼叫声,估计以为遇到了鬼怪,心中重重叹了口气,真是自己的克星,罢了,索性师弟应该追上了师妹。
只好返回,一手拉着阴丹红,一手拉着那吓得嗷嗷叫的男人,将那男人稳稳抛掷适才的一叶扁舟上,那男人见当空有两个人影一晃而过掠过头顶,似仙如妖,吓得猫到了船体中再也不敢露头。
阴丹红见黄裳终于折回,很是得意,靠在黄裳怀中,好似失去武功,也不会了轻功。
待落地,见黄裳闪躲,只一路往下倒,黄裳却并不扶她,她到最后一刻,居然还是倒下,斜躺在地上,撑着手肘,看着黄裳,只是发笑。
黄裳也不着急离去,靠坐在洱海边的栏杆,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也不看她,闷闷的问,“说吧,想怎样。”
阴丹红娇柔妩媚,瞅着黄裳,雾气盎然的语调,“不怎样,就要你跟着我。”
黄裳却并不为所动,“别再骗我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纠葛和一路的曲折,他始终觉得阴丹红纠缠自己另有目的。
阴丹红哼了一声,心想这个黄裳,真是难搞。罢了。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黄裳嘴角显出笑意,“原来是这个心思。”
阴丹红不理会,一把拦住,“且听我先说完,若是不答应我,我走出去,见一个男人睡一个男人,而且专挑有妇之夫,一个个拆散了,再将男人杀掉。”说完得意不已。
黄裳听不下去了,运力将她推起,心中万般无奈,“你为何要将自己弄成这样,你原本不是这样的。”
当年的少女阴丹红,虽然同样妖娆多姿,见者动心,却是何等善良纯真,自己已被救出,心心念念的却是自己的妹妹。
当年她遭劫后,也没看出受了这么大刺激啊。
阴丹红顺势立起,无所谓幽幽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嘛,谁叫你当年不救我。我遭人污秽,被世族嫌弃,阴家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混进了阴阳门。耳濡目染,就成这样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她说的轻描淡写,黄裳却听得惊心动魄。这么说,当真是自己之由了。
他原本就对当年之事有愧,不遇到还好,一朝遇见,总觉得自己欠她的,尤其看着她现在这样,更觉自己难辞其咎。故而她多番纠缠,虽知其目的不纯,也只得听之任之了。他也想理智告诉自己,与你无关,不要理会,可人非草木铁石,心智知道如何做于己有利,本性却做不到。
“说吧,你要我如何做。”
“只要我说得出你便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自然做。”
“你做得到。我要你以死谢罪。”
黄裳一愣,终于偏过头瞅着她,一瞬间有被她的眼神所陷,却肯定回绝,“那不可能。”
“哼,就知道。虚情假意。”
黄裳无奈道,“生命可贵,我没有任何理由,随便枉死。”
“那好,只一样,比这个容易多了,你答应我,我便再无粘你了。”阴丹红暗自好笑,她其实不过逗黄裳而已。
“说。”
“此处不行。得换个地方。”
“就在这里说。”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等你师妹回来,然后跟她说道说道我们之间的事。”
黄裳一笑无所谓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道。”
“你说呢。”
黄裳看着她别有用心的眼神,不言,手反复摩挲着下颌,稍许才道,“我要回客栈给我师弟师妹留一口讯。”
黄裳于是飞抵悦来客栈,揪住了一个执事,让其帮自己传递口讯,原本他是想留下书信,结果阴丹红随即而至,就在当空呼喊,再不来,约定可就失效了,匆忙之下,只好将三人联络口号告知执事便循迹追出。
阴丹红一路相引,直至澜沧江,落定,立于霁虹桥头,回身看着黄裳。
黄裳便也踏步落于霁虹桥另一头。
二人就着滚滚浪涛,相对而立,彼此不言,阴丹红不言,黄裳也不语。
过了许久,阴丹红终于一笑道,“你若不答应,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不用轻功。”
“那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到底要我答应什么。”
阴丹红甩了甩她飘逸的衣衫,离桥而起,直直浮于空中,就要作势落入滚滚江中,一面才道,“我要你放弃安阳大会。”
黄裳怎么也没想到,她所求竟是如此,问,“当年之约,是贵派木行子最先提出,为何你要。”
阴丹红不答,不待他说完,只自顾自肯定到,“他是他,我是我。黄裳,应还是不应。”
黄裳见她就要跳下,余光扫了扫江水,继续问道,“为什么?”
不及问完,阴丹红已然落入了江中,她居然不容任何的转圜余地,这丫头真的豁出命了。
黄裳只好飞身而下去救她,将她往起捞,她却一直往下沉,没法,黄裳只得强行将她连揪带拽拉出江面。
待将阴丹红放置岸边,用焰掌功将二人身上的水珠稍稍逼干。“你到底为什么。”
阴丹红却推开黄裳,起身再次飘至江面,浮于当空,倔强追问,“应还是不应。”
黄裳瞧着她的样子,想起她一路的自我折腾,心中一疼,却坚持道,“不知因由,没法应。”
阴丹红惨然一笑,毫无犹豫的再次落入了澜沧江。
黄裳其实拉得住她的,运力一起即可,但不想阻止,结果她真的再次沉入了江底。
黄裳狠下心立在岸上,就是不下去施救,拳头却不自觉握住了,越握越紧。
过了好会,黄裳抬头一直看着天上的云层涌动,终于等不下去了,跃入了江中。
待寻到阴丹红时,她双目紧闭,双臂自然下垂,从一开始她就没任何求生的打算,原本过于白皙的肌肤经水泡得已然变得有些惨白,被投射水中的月光照耀,有种可怖的凄美。
她到底缘何如此!
黄裳将她抱住跃水而出,再也放不下了。
掐了她的人中,她哼了下却不转醒,黄裳将她放好,用焰掌功帮其去掉内外水寒。
折腾好久,阴丹红终于醒了过来。
看着渐渐清晰的黄裳,脸上有疼惜有无奈,阴丹红苍白的脸上露出灿然一笑,“原来是想趁机占便宜,所以才不着急救我是吗。”
黄裳懒得辩解,将她的外衣剥去,将自己已干的外衣强行穿在她身上。抱着她飞至山中一处少数族群家中,盗了几件衣服出来,留了钱银,再次飞落无量山脚平地山谷。
运功燃起了火堆,将衣服丢给她,便坐到了一边。
看来他赌输了,阴丹红是真的以死相要。他是做不到,眼见她就死在自己面前的。
安阳大会之冠还是眼前鲜活的生命,选择后者,他并无犹豫。他也想过,先假意答应她,将其安抚再说,但也知,若自己食言,她依旧会赴死,她的性子,绝对做得出来。
看着阴丹红投射在月影下的身姿,扪心自问,真的要为她放弃这么多吗。
纵然自己可以,如何向师伯和师父们交代。如何向自己交代。
一面是情,一面是义,如何抉择。
安阳大会尚有数月的时间,不若先答应,或将其制服,让其没法子轻生,然后再想办法。数月之后或者她能改主意,黄裳这样自我安慰着,虽然这希望很渺茫。
朱提悦来客栈,施北雁尚在熟睡的梦中,隐隐有梦到黄裳,他似乎就近在眼前,还摸了摸自己的头,一阵甜笑便醒了,眼前果然有人坐在自己床头,心中好笑,这梦做得太真实了吧。
施北雁复又闭眼,自嘲了一会,忽然又睁开双眼,好像师兄真的就在跟前的,伸手去拂被子,触手摸到一卷锦书,手一扬那灯便亮了,待看完,仅存的睡意也消弭无踪。
“黄裳师兄。”
施北翻身而起,身姿一转便将衣服穿好,直接从窗户跃出,飞身而至周围所能找到的最高点,四下巡视,哪有人影。
但觉西南角高树有动静,转身飞至,果有枝叶抖动,适才定有人掠过。
施北雁忙飞身追出,边追边呼,“黄裳师兄,黄裳师兄。”
却听有女子带着笑意的声音应道,“小丫头,别追了。”
施北雁心中一惊,“你是谁。”觉得这声音之前在哪听过,很快便想到了苍山上隐约耳闻的女子声音,看来就是同一人,这人跟师兄是什么关系。
施北雁又再次几个方向追出,皆不见踪迹。终于放弃。
此时朱提山上漆黑压顶,已是黎明的最后一瞬黑暗。
邓少行尚在睡梦中,本能的警觉有人欺近,一惊便醒了,却是施北雁。
她居然直接从窗户跃了进来,双手拉着邓少行,只要将他拉起。他一惊,忙用被子挡着自己,嗔道,“师妹。做什么。”
“少行师兄快起来。黄裳师兄。”
黄裳师兄怎么了。心想黄裳师兄怎么了,你也不能这样闯进男人的房中啊,哎,师妹真是无所顾忌。
施北雁根本不会去想这些,很是焦急,只要拉他起来,“你看。黄裳师兄。”
邓少行见施北雁语带哽咽,忙点了灯,打开她要自己看的东西,也愣住了。
那上面是黄裳的亲笔信,却说他不能来与他们汇合了,安阳大会他也不参加了。让二人自己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黄裳师兄怎么了。”若非难解的难关,黄裳师兄是一定不会放弃安阳大会的,要不他们上山做什么,又下山何来。
黄裳师兄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难题了吗?为何不找我们商量呢。黄裳师兄的性子,纵有强权和危机性命的阻力,都不能够如此的。邓少行也猜不到所以然了。
施北雁却敏感觉得,师兄的反常多半与那神秘女子有关。
“少行师兄,除了入来居的那几个女子,黄裳师兄还有什么熟知的女子。就你知道的。”
邓少行看着施北雁,难怪师妹如此激动,原来还有这层。但他真的不知道。
施北雁见邓少行也没头绪,便道,“那我们加快行程,赶紧回汤阴好不好。”黄裳师兄不去安阳总要回家的。
邓少行点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