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事具体是怎样发生,发展,然后走到如今这个结果,其中细节,王兴宗已经说不完整,并非时间太久,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知道的实在有限。
江路云到达金陵的第一个祭祀,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说得上天感召,封江澜沧为神女,明眼人看得出来,这是想直接将江封之女囚禁。好在王兴宗身份特殊,靠着司天象的功劳,在祭祀庆典上急中生智,请江澜沧上三清山。
神女当然要在仙地侍奉,没人能说不对。
江封刚死,夫人急病而逝。长女刚刚二十,幼子江路云才满十三,此时朝中下旨接姐弟二人入金陵,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江封将虎符留在定西,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大概也料到了,但或许还是发生了一些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导致发展不如他意,江路云在金陵就这样度过十年,江澜沧所住西华殿虽有朝中派来的人天天看守,无甚自由,但好歹性命无忧。
直到今日,虎符依旧在江路云手中,他甚至继承了父亲的五珠冠,麒麟袍。王兴宗默默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这十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江路云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对王兴宗笑了笑道:
“比起我姐,我过得快活多了,这山上什么也没有,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待就是十几二十年。”
王兴宗也干脆席地而坐,笑道:
“你姐性子静,哪儿像你,以前坐一天也跟个猴儿似得上蹿下跳。”
江路云不语,缓缓抽出了腰间鹿仪,此刀古朴无甚修饰,又在西湖陪守墓的殷开山风吹日晒了七年,如今出鞘,依然刀声清冽,银霜如电,十年如一日。
王兴宗摸摸怀中,摸出一条紫金色发带,交到江路云手上道:
“这是我刚认识你爹时,他送给我的,如今把这发带还你罢。”
江路云接过发带,左看右看,忍不住笑道:
“不可能吧?江封是个大老粗,怎么会有这东西?”
王兴宗道:
“你爹第一次上三清山时就是你现在这年龄,那时他默默无闻,可当真爱现的很。我说他一个小娃娃兵用这么漂亮的发带,是想勾*引公主吗,他一气之下就摘了发带抛给了我——”
江路云奇道:“他说什么?”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他说他若不能建功立业,天下人皆知其名,他就来我这,取了这紫金发带,吊死得了。”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君子不惜命,惜名。
还真像江封的作风。
出了三清殿,江路云独自一人往客房方向去,山中夜晚,星空透亮,远远看山中尚有灯火未熄灭。昔日,葛洪夜晚上山,瑶池碧台中坐了三位神仙指点他开宗立派,如今,一条黑漆漆路,还要靠自己走。江路云回头叹了口气道:
“青漪?”
远远跟在后面的人脚步停了,明明是小心翼翼的跟着,还是被眼前人发现了。江路云回头道:“你啊你,难道我在这三清玉殿前还会出什么意外吗?这么晚了怎么不早些歇息?”
青漪楞了半天,才闷闷道:“我睡不着。”
平日里一向跟着江路云的都是明川,今日跋山涉水,江路云是稳稳骑着驴了,明川不仅要探路,还经常要拽着江路云那头也没什么力气的驴,辛苦的很,虽说江路云提出打赏一百两时,明川很快又来了劲头,但终究还是个孩子,上了山,也没赏个星星月亮的就呼呼大睡了,倒是青漪。
姑娘睡不着的原因真的太多了,江路云看看他,笑嘻嘻道:
“反正睡不着,陪我去山顶看星星吧。”
青漪点了点头,就跟在江路云身边。江路云故意站她身旁,比了比二人身高。十年前青漪千里随江路云入金陵,像个姐姐一样照顾了江路云十年,二人间感情也不需多说了。
一个女子的十年,到底有多么重要?江路云心里有些闷,突然问道:
“青漪姐姐有意中人了吗?”
青漪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江路云撑了折扇,道:
“女孩子家,还是早点找到如意郎君,过平淡日子才好。”
青漪被他正经样子逗笑了,道:
“你呢?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成亲?”
江路云气道:“我怎么能成亲!金陵黄大人家的小女儿,张大人家的二姑娘,都会为我哭死的。”
两人说笑一番,往山顶走去,今日月光也正好,明日定是天朗气清,三清殿所在便是三清山的主峰,二人刚要上去,却意外见一人影,此时夜已深,青漪不觉的紧张了起来。
江路云看那人,摆了摆手,小声道:
“只是个读书人。”
青漪顺他手指方向,山顶玉台旁,竟孤孤单单的坐着一人,他手持一卷,不时揉揉鼻梁,目不转睛,月光下,竟是看的入神。
安聿王朝素来以礼仪文法立国,来往金陵的年轻人每年不说一万,也有八千,其中有的人入了仕,当了官,也有些人凉了心,从此不再心系庙堂。
江路云十年间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读书人,他们有的才华横溢,有的满腹书华,但都没有这个人一股子山野清气,野是他不过脚着草履,穿着件就得不能再旧的衣裳,清却是他的神态,静的很,稳的很。他的专注浑然天成,江路云咳嗽了两声,他竟然也没有听到。
江路云收了折扇,转身,对青漪道:
“回去吧,莫扰了这位先生的清净,来日挑个好时间,把明川那小子也叫上。”
青漪跟他下了台阶,江路云道:
“再来看星星喽。”
正如江路云所说,第二天确实是个好天气,这会儿虽然已经快立夏,江南西道的酷暑即将来临,仙山上却是舒服的很,也听说北部的匡庐山更是避暑佳地,山上更有百丈飞瀑,清凉怡人。三清山离得不远,差的也不多,江路云难得一夜无梦,睡得安稳。
可惜老天就不让他睡个彻底的囫囵觉,天才微微亮,就有人来扰清梦。来的还不是别人,是睡得饱的不能再饱的明川,他杀进门来,匆匆忙忙扯江路云衣襟。
“别睡了,别睡了,朱洵来了!”
江路云迷迷糊糊揉揉眼,道:“谁?”
明川急道:“朱洵啊!都到山门了,现在在迎客堂那等着呢。”
江路云道:“是朱胖子啊···让他等着吧,等日上三竿再叫我。”
“还有徐状元也上山了,杨大叔一群人他都安顿好了。”
“嗯···”
之后,江路云就真的睡到了日上三竿,爬起来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去西华殿找姐姐,没想到却被守卫拦了回来,神女还在侍奉上神,一句话,念经呢,一会儿再来。
江路云憋了气,远远却见一个人坐在日晷台上向这边看,江路云走过去,道:
“怎么,看星星看了一晚上?”
周梦蝶打了个喷嚏,道:
“你那本《杏花天》没意思,还是《绣榻野史》好看些。”
这日晷台是山上用来看时间的,江路云也学这人,两步上了台阶,一屁股坐在日晷上,远远正对着西华殿,倒是方便。江路云道:
“昨晚星星那么好,梦蝶有没有看出个什么啊?”
周梦蝶鄙夷看他一眼,道:
“我看着你的死法了,你想不想听?”
江路云奇道:“帅死?”
周梦蝶道:“我看见你酒色过度,三十岁没到就累死了。”
江路云只道:“古有白玉璧人,看杀卫郎,长得好看的人哪能活那么长,多不公平。”
坐着日晷,不知时间,不过看山上雾散,热了起来,约莫着也到正午了,周梦蝶扯了扯江路云衣袖道:“要出来了,要出来了。”
江路云不知他在说什么,见他看着西华殿,心下了然,心中竟然有些紧张,他跳下日晷,西华殿门开,走出来的女子远远向自己这边看一眼,江路云静静站着,看女子朝自己走来。上次一别,又是三年,从第一次上三清山至今,整整十年了。
江澜沧二十岁到三十岁,一个女子人生中最美丽的年华,都在这西华殿中度过。
江路云上前道:“姐姐还是这么漂亮,比公主还好看。”
江澜沧道:“这次不会再回去了吧?”
江路云点点头,道:
“只回自己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