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会看到李博陆面上神色得意,却不然。眼前人背对了江路云,远远看大船。江路云在后面看,谢万重站船头,黑衣玄色,如檐上碧挂,苍甲飞龙。端的气度不凡。
船虽不再驶近,江路云却觉得谢万重好像眨眼就踏了浪,飞到眼前。
《诸林广记》里曾记载过一位偃师,以横木为船,以衣襟为帆,江上御风而行,破浪千里。《诸林广记》中偃师登了岸,只收起衣袖,众人看他,身上竟是连水渍都无,再看那横木,不过是一截朽木,莫说做船,就是放在水里也不见得浮的起来吧?
众人正称奇,一老翁在旁竟大哭起来,众人不解,此老翁只道:“神乎其技如此,吾辈羞愧不敢当。”众人再奇,此老翁拂袖而去。
原来这老翁与一人相约了江上斗法,他只原地等待,不料来人竟是如达摩渡江水上飞仙,罢了才自愧不如。当时老翁的学生东门贾在场,不解尊师为何胆怯,自己上前看了那偃师,不料那偃师回头,咯咯作响,东门一看,竟是个假人!
东门怒不可揭,以刀横劈,却不想假人灵活自如,反手就接了刀,东门细看,假人眼神空洞无光,分明不似活物,身手矫健却胜过活人!
东门才知师父大哭缘由,班氏一门,浸淫机巧木械,江上相约以所造械器对决,而偃师带来的却是和活生生人无异的械器!
偃师乃傀儡主人名,百年后却成为了那些技艺巧夺天工的匠人之名。谢万重能不能造活人没人知道,但他能让城墙坚不可摧,也可让战车所向无敌,世人皆说以万重之车攻万重之墙,孰强孰弱?作为匠人,谢万重一人之力,就是一支军队。
他已到中年,技艺更是炉火纯青,传说天上所飞,海里潜游,世间活物死物他都能以一双手造了出来。
江路云不解,他来这儿又想干什么?
《诸林广记》记载了一切不可思议之事,若再加编注,今天于江边之事也可编入。
江阁旁偏阁,栏旁站了两人,一人习惯性的摸摸自己耳朵,另一人竟是一少女,正把玩观赏着刚采的一束野花,取了一朵往自己发髻比划,只缠着另一人道:
“哥哥,哥哥,你看我带这花美不美?美不美?”
身旁的那是个年轻人,不理会这少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江路云,又看了一眼挺远处的谢万重,若有所思的摇头晃脑。
“山瞑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安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少女嘟着嘴赌气的看了年轻人,自己拨弄那些刚摘的小野花。那年轻人摇了摇头道:
“不对,不对,怎就是‘两行泪’?还嫌这里水不够多?”
那少女小声道:“哥哥觉得谁要胜?”
那年轻人道:“这可真是个大难题!三位世子,今天可是都到齐了。”
江阁上来了个人,江路云早听见了他脚步声,并未见船上下来人,看来这人在这等着有一会儿了。若是此人到了东南,那江上那三艘大船都是小家子气!江路云道:
“世子之前怎么不说,这船不是你东南驻军的?”
谢万重屈尊了海西王实在难信,但要是他跟了那人就再正常不过了。
王朝大跋扈是李哲涵,李哲寒他老子是老跋扈。
汉安王李介虽然没待在旧都长安做他的北皇帝,但要说此人,在江封死后做大,是彻底控制了黄河以北,幽云十六州的人谁不知道山高皇帝远,回归了中原王朝后,北方主事的一直就是汉安王李介。
安聿皇帝汉安王。李昭李介。这两人可能太相似了。
来的人就是汉安王世子李哲寒,这名字当真文气,这为人当真神气!他上了阁楼,身后跟着一干随从,随行的竟还有两个美婢,他搂着其中一个,手上在那颇为可观的胸前上下游走,只弄的那美丽小娘咯咯直笑。
江路云心道,这人怎么会来了东南?
此时李哲寒才抬了头,看都不看李博陆,直接看了江路云,江路云微笑道:
“世子殿下好~”
李哲寒道:
“士别三日,真刮目相看啊,江残废,哦不,江世子都继承爵位当了定西侯了。待你回了北方,我叫我爹给你接风洗尘,以后有难处尽管开口。”
江路云微笑道:“好。”
明川明显压抑了怒气,江路云却按住了他。李哲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从来自恃高人数等,在吴山书院时,江路云就领教过了。这人确实有个厉害爹,有汉安王为他只手遮了天,他在北方时更加横行霸道,当街杀人都做过了,还有什么不敢做?可能是不能任他胡闹,汉安王李绍送他到了吴山书院,他也没待几天,原因是他重伤了中书丞刘大人的儿子。
天子脚下伤人,竟还是将事情压了下去,也不知是刘大人怕了汉安王,还是刘大人知道自己这一状告了也没用,李哲寒读腻了书卷了铺盖走人,吴山书院有人叫好,也有人郁闷,多的是想和汉安王世子结秦晋之好的人,挨点打算什么?
李哲寒走了江路云多少舒了口气,比起他来,江路云风度翩翩,是姑娘们都爱的公子爷,犯不着要和这人对着干破了相吧?
李哲寒看江路云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转身对李博陆道:
“你也是世子,我也是世子,我叫他江残废,你却要叫他侯爷,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不一样?”
李博陆依旧眼沉如水,面不改色道:
“世子与侯爷同窗,自是亲密,我不过与侯爷数面之缘,不敢高攀。”
李哲寒抓了李博陆衣领,背对着江路云,后者面上微动,明川以眼神询问,江路云依旧摇了摇头——
让他们吵去。
李哲寒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江残废以前也厉害的很,他爹更是厉害,以前凉地有句诗——
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
天上将军!真可惜,就是死了。
你虽然无用,但好歹也姓李,怎被这残废抓了?”
李博陆道:
“谢世子殿下亲自前来。”
江路云这才心道,敢情搬了大靠山来救人。
李哲寒道:
“姓江的他爹怎么说也是我父王旧识,我也不能太搁他面子,你们两兄弟既然都得罪了他,我救一个,给他留一个。”
李博陆微怔,咬牙道:“世子请便。”
李哲寒道:“请便?我请教了海西王,问问他更喜欢哪个儿子,他喜欢谁我就帮谁。”
一旁李渝津早是情绪激动,他虽看不惯江路云,但对这李哲寒更是无丝毫好感,李博陆什么时候与他有所来往他不知,但要这种人相助他更是觉得恶心!
但此刻他也低下了头,父王定不会选择自己这个庶出子。他李渝津虽然算不上多聪明,可是李益派他来东南一带而不是派世子,缘由他难道不知吗?李渝津不过是一弃子,侵地东窗事发,所有的险都要他来担啊。
李哲寒道:
“看来你真是不得宠啊,你我都是世子,区别是李介为我开路搭桥,李益却拿你当了垫脚石,宁愿救庶子,也不救你这个世子。”
李博陆此时才惊道:
“你说什么?”
李哲寒转身,对江路云道:
“好歹也是一个先生教的,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江路云笑道:
“怎会?我们做客的怎会为难了主人。”
李哲寒满意笑笑,江路云只道:
“只是希望世子回到北边莫忘告知令尊,小侄不日便前去拜访,到时才真要麻烦了他。”
李哲寒手下带了人,要带李渝津走,李渝津不肯,那手下毫不留情打晕了李渝津,李哲寒道:
“侯爷的五十白羽轻骑,风采不减当年,这个时候,那女人也被救了出去吧?”
江路云笑而不语,道声好走。
此前已有回报,江澜沧得救,却不是白羽轻骑所为。
李哲寒下阁,江路云站了好一会儿,目送了李哲寒一行人上了船,谢万重依旧站船头,如一座黑色塑像,岿然不动。
明川不知江路云在想些什么,想要上前与其说话,却不曾想江路云左手拔出了腰间鹿仪,一声清冽,出鞘,他转身,突然手起刀落!
明川愣住,江路云竟是用刀杀向了李博陆,后者正对江路云,却毫无反应。刀在其额间停住,顺着刀身,留下乌黑血液。
“偃师,不愧是偃师!此番精巧,已超出匠人所为,当真是凌御万物!”
江路云哈哈大笑,收了刀,明川不解,却见李博陆应声而倒,刀未伤他筋骨,他瘫倒在地,却和死人无异。江路云再看江上,谢万重已不在船头。
好一个偷梁换柱!江路云之前只觉得何处有不妥,最后到底是看出了破绽,上阁的不是李哲涵本人,是个傀儡!
是谢万重的杰作,他竟然能让死人开口,让死人行走,让死人上了阁楼,当着自己的面,救走了李博陆、李渝津!
在背对着江路云时李博陆、李哲寒二人就已互换,这点江路云却是怎么想也想不到是如何做到的。
真是神乎其技,精妙绝伦。
《诸林广记》收集了这世间奇闻,记录了当年偃师傀儡渡江,可曾想谢万重操纵死人,让死人开口,救了活人!江路云再看地上那尸体,竟是慢慢变了模样,面上由青转紫,又迅速发白,继而萎缩,整个人竟化作了滩死水。
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奇人榜三甲,定有谢万重。
江路云只看了看江上大船渐行渐远,道:
“被摆了一道,可惜了我在南宫那儿挨了三天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