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士子贵族百千人,皇宫有未出阁豆蔻少女一个。当今天子生了皇子七个,死了一个,还有六个。可当下却只有一个小公主——宁姚公主。
小公主是皇帝的心肝宝贝,皇帝什么都由着她,甚至有一次宁姚公主觉得皇兄的封地比自己的好,皇帝都二话不说就把封地划到了宁姚名下,好在这五皇子是出了名的宽厚,对这淘气的妹妹包容至极,从不计较。
这事让安聿人民对五皇子的印象都极好,可惜了五皇子从小却得了癫痫,不可能被立储君。五皇子李若水到也不在乎,二十五岁在白马寺剃度出了家,跑去云游天下,倒也成了安聿王朝的一段美谈。
在儿子和小女儿之间,皇帝李昭都摆明了是偏爱宁姚公主,可偏偏有一次这当爹的还是把女儿惹着了。
那时宁姚公主刚刚十六岁,最爱的就是偷跑出宫在金陵四处游玩,皇帝虽宠她,但这也是有可能危及安全的大事啊,怎么办?
骂又舍不得骂,说多了还害怕这个小女儿怨恨自己,只好好声好气的哄了,又叫人去市集上买了新奇玩意儿摆在了安庆宫和北殿的水榭,宁姚公主虽是满心的不愉快,但也只能跑到安庆宫水榭散散心,可没想到散完心,心情却更坏了。
安庆宫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水榭的所有一切都是皇帝的,那也就是她宁姚公主的,就算是父皇喜欢的紧的那和田玉又如何?宁姚要多少就有多少;她打破了皇帝最喜欢的紫金琉璃灯——昆仑山的仙物,那又如何?谁会责怪她?
小公主闷闷不乐的走在水榭,满眼的太湖石,西湖柳也吸引不了她,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小宫女都不敢出声,宁姚在那湖边坐的无聊了,起了身,看到北门附近有座楼阁独个儿立在那儿。那是什么?看上去和水榭的风格并不一致,长得还丑丑的,又旧,怎么,都没有奴婢去打扫吗?——咦?那边上站的人是谁?
本以为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太监,走近了看那人却是穿的一身黑衣,不是太监也不是侍卫的打扮,宁姚把宫女遣到了一边,偷偷跑了上去。连表哥吕孝恭也不能随便到安庆宫来,那人又会是谁呢?
宁姚从他身旁经过,故意咳嗽了两声,没想到那人不知道在仰头看着什么,反正就是不看自己。宁姚哪受过这样的冷落,她生气的在那人身旁走来走去,故意加重了步子的声音,那人却只是抬头看那高高的的楼阁,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宁姚气急了道:
“喂,你是谁?“
黑衣人不答。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敢对我不敬,我要父皇···要父皇杖责你!”
那人还是不语。
宁姚真的生气了,可公主又怎么能亲自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动手呢,她叫那两个吓坏了的奴婢拿来了昨日自己练字完清洗笔砚的污水,又在那人身后叫了一声——还是没反应。
宁姚气道:“你不回头看我,我偏要你回头。”
说罢一个眼色,两个奴婢知道主子的心意,虽是胆怯,但一咬牙还是一泼——
两木桶的污水就泼到了那楼阁上,一左一右,正是将那红木所书的两行字泼了个彻彻底底,污水顺着字流了下来。
宁姚公主得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也要看看那人的表情,哼,肯定是气急败坏,要么就是怒火中烧?肯定很好玩吧,谁叫他不理人?
那黑衣人眼看着那污水将温酒阁字匾台阶泼的一片狼藉,确实回头了,也确实对上了宁姚公主的眼睛。
那却是淡淡的一瞥,既无惊讶,也无愤怒,有的只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气息,有些冷,有些刺。
有些不屑。
宁姚公主愣愣的站了一下,那人只看她一眼,便转身走了,北门之外,那黑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影子,宁姚听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由大变小。两个泼了水的奴婢都吓的不轻,宁姚公主则是恼羞成怒,第二天就到父皇那告了状。
皇帝被她磨的不行,只好招了那个惹自己宝贝女儿生气的人入宫,没想到那人好像早料到似得,早就在宫外等着了,赵公公一传令,还没半柱香的时间就进了殿。
宁姚得意的在一旁俯视那人。
皇帝咳嗽了两下,还没开口,那人便笑嘻嘻开口道:
“陛下~下臣有罪,下臣知错,下臣求陛下责罚。”
皇帝看了看她那宝贝宁姚公主,又咳嗽两声道:“这个··那就减了你这月的俸禄吧··不,减你这半年的俸禄。”
“是是是,陛下说的都是下臣应得的惩罚,陛下没事了吧?臣先告退。”
宁姚公主道:“父皇,你说了要重重罚他的,怎么就只减了俸禄?我不管,他凶我,我要他给我道歉,以后见了我都不准抬头!”
皇帝犹豫道:“爱卿?”
眼前人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宁姚走了两步到他面前,才看清这人模样,似乎年龄不大,大概刚刚加冠?长得人模人样,可是却不识好歹。见眼前人笑嘻嘻的对自己弯腰,完全没了昨日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宁姚反而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还未开口,那人笑道:
“下臣江路云,冒犯公主尊驾,罪该万死,公主仁慈心肠,打个十杖算了吧?”
气死人了!这个叫江路云的人怎么猜中了自己心里想的?
本来想先打他十杖消消他的锐气的,宁姚正要开口,却反而被他给堵住了。自己总不能真说打他十杖吧?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想了想,宁姚道:
“我是公主,你不过是个四品都没有的小官。你见我面,理应对我行君臣之礼。”
君臣之礼,本指稽首之礼,即为人臣的向侍奉的君主行跪拜之礼。安聿王朝素来极为重视朝官,尤其是文臣,如此礼节实际上已经不再施行,平日朝堂之上,君臣皆是站立议事,位高如魏延年,吕曾布身体不适,甚至能坐着上朝,这跪拜之礼,显然是有些过了···
更何况,宁姚虽是公主,江路云却是那个人的儿子,他若继承侯位,该行的乃是亲王之礼。
皇帝一向呵护江路云,也知昨日对于江路云是什么日子,听了宁姚的话,正要开口。可没想到江路云道:
“应该的。”
罢了后退一步,略整衣襟,朝宁姚屈膝一跪,郑重行礼。
起身后,江路云不再看宁姚,转身对皇帝道:“臣告退。”
宁姚不知为何,丝毫没有解气后大快人心的感觉,反而觉得闷闷的,她想起昨日江路云的眼神,那个眼神很讨厌,很气人,但和眼前人现在的不一样。那个眼神很真实。
皇帝只坐在高高龙椅上,看那个远去年轻人的背影,他像谁呢?他没有那个人坚硬如同磐石的头颅,也没有那个人黄沙里生长出来的野气,他甚至连提刀上马都做不到。皇帝招呼宁姚道:
“朕的小公主,你现在满意了吧?”
宁姚只跺脚对那人背影气道:“你不准走!”
那人伸懒腰,好像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