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人爱自嘲说人算不如天算,可其实大部分的事实是——
你算的不如他算的。
听了狄安的话,江路云沉默片刻,倒想起平秋白“死”前说的话来了,一个死了的人又死一遍,听上去仿佛冲击不再,可那也仍然是命啊,江路云道:
“怎会如此?平帮主这计用的巧妙,该是万无一失才对。”
狄安道:
“平帮主一直是个谨慎理智之人,那****传书给我却是话语中有些含糊不清,只说有极其重要的事物要交予我手,三日前我与他本相约在蜀中某地会面。待我前往相约地点时却只见得满目狼藉,平帮主死相凄惨,我只得无功而返。”
江路云惊道:
“死相凄惨,莫非是被利刃直接穿了喉咙,浑身上下还有数不清的刀伤?!”
狄安点点头:“正是如此,我见平帮主也是一路风尘,穿着粗陋低调,想必为了将东西送予我手,也吃了不少苦头,只可惜本郡主还是去晚了一步,眼见他被人所害我却没有丝毫办法!当日相约时间地点应该只有我二人知道,到底是谁透露了风声?我苦思冥想不得其所,那凶手手段又是残忍至极,我却是惊弓之鸟,不敢再多看。是以对这羊皮残卷一事我忌讳莫深····说来,你可知晓这羊皮有何利害关系?怎惹得人要这般残忍?”
江路云不语,却是扭头看了看明川伤势,服过药后只是暂且稳住了心脉,这伤在内,吃药却只是一时,只见明川裸露胸膛那一掌血印通红,似乎还隐有黑气,久拖不得。这伤难不难治还要看人,明川忍耐力极强并不用担心,可现下却是再受不得一点伤,这少年能撑着跑回来已经是最后的一点气力了。
江路云道:
“郡主可有听说过这十六个字?
——龙皇血脉,天象出山;幽云动荡,天下难安。”
却不想江路云刚刚说完,狄安脸上表情剧变,只抖声道:
“大逆不道!这话却非你我能言,若叫陛下知晓降重罚,可不是削藩降职这简单!”
江路云嘿嘿一笑,只道:
“这话确实是说不得,前些年这话刚出来时便有好事者的风言风语。只说这几年南涝北旱天灾不断,定是因为我朝龙脉擅动了位置,本这升龙之象便是兴国根本,陛下当年借了天兵天将,在降龙之尾逆天而行,重得了天下本就是不敬之举,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却还不回北方,龙脉将易主,天下即将动荡····当年的传闻便是这样的吧?”
狄安点头,只道:
“当年这十六个字本无人放在心上,可有一日陛下却突然龙颜大怒,下令对造谣者杀无可赦,以此为折的言官文人们折损多人,是以后来的几年,一直到今天也无人再提此事。陛下深信我朝龙脉已南移,谁提旧都事,便是触了逆鳞···”
真是这样吗?性情城府难测如李昭,会因为这个理由杀人?
当年这十六个字刚刚出来时,恰逢朝中新旧两党为了变法一事吵的不可开交。
那会儿樵水之战过去五年不到,常年征战国库空虚,对内更是下过一次狠手,江封莫名其妙死在金陵自也是一次波动,看上去四海升平,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积弱冗贫,此时这十六个字的出现慢慢演变成了朝内两党之争。
旧党人主张回北方,承袭祖法,新党提倡留在南方,借天险兴国运,推行新政···
现在看结果,当然是新党派人的全面胜利,旧党如参知政事卢见月,门下侍郎王馥都给贬出了帝京,后者死在了过海的蛇虫鼠蚁之地琼州,其好些党羽下场也不见得好。
所以是借封杀谣言之由,将那些不合心意的旧党人清理一番,李昭杀人向来有理由。
如此说来,这十六个字却真是复杂了。
江路云却道:
“这十六字好似不过是政治斗争的导火线,可江湖上却有这样传言。所谓龙脉,究竟是谁所定?仅仅凭借百年前春秋国战时的说法,便能说龙脉在北方吗?如果龙脉说法是真,我朝又怎会被北燕人赶过长江?可如果是假,我朝百年前也不会一统中原。所以这龙脉不过是打个马虎眼,真正的龙脉,指的是一笔巨大而神秘的宝藏。”
狄安并非江湖人,自然也不知晓江湖事,这番说法倒是新鲜,她只道:
“你是说这羊皮卷上,正是记载了这藏宝之地么?”
“对,百年前春秋国战后,东晋,南楚被我朝降服,并为国土,而北方的大凉、齐越却不断缩地,向北而去,最终与北燕并分了幽云十六州,而这藏宝之地,就在幽云十六州。”
现下,幽云却是安聿领土,不过那坐镇在北,一人独大的却是那汉安王!
狄安惊道:
“我曾听父王说过,春秋国战后,东晋、南楚的国库不知为何,远没有想象中丰盈,莫非当时的财宝都秘密运往了幽云十六州?那儿历来是战乱频繁,几番易主,却也是个藏宝的好地方。”
可幽云那么大,这宝又藏在哪?如果按照这个说法,羊皮残卷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汉安王为何在不择手段也有了理由,看来他是想得到这羊皮残卷,找到当年的宝藏!
那是两国的国库,有数不尽的财富!
江路云道:
“这羊皮残卷事关重大,郡主当日可有仔细查看平秋白尸首?平帮主是个聪明人,也许他察觉到了危险,此番便又是诈死。”
狄安认真回忆道:
“当时平帮主确实已经面目全非,满身是血,但我能肯定他便是平秋白,百越族人以前是安聿罪族,是以在发下后颈处有黥面刺青,我那日特有查看,不会有误。”
江路云在屋内走了两步,坐下用手敲了敲桌子,喝了口茶又看狄安,突然笑道:
“世上人都说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说谎,如果不是喜欢,便是厌恶这男人。不知道郡主是前者还是后者?”
江路云这句话没头没脑,狄安一愣,冷冷道:
“你说本郡主在骗你?”
江路云道:“郡主前后说话共有两处矛盾,你先说平帮主传信与你有要事告知,按照我对平秋白的认识,他是个老成稳重而谨慎异常的人,他断不会在信中就提到羊皮残卷。
郡主自己先也说那信含糊不清,我拿出那假的羊皮时你表情却是大变,显然事先便知道这东西非比寻常。而后我反复问那尸首是否真是平秋白,你之前只说情况危急你并没有多留,而后又改口确定那尸首有黥面刺青,身份可确定····敢问郡主到底在隐瞒什么?”
狄安一双眸子正好与江路云的对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却是同时点了一下头,此时竟然是一声巨响,却见得那房瓦裂迸,朝天一看,竟是窟窿大洞,一黑衣人从天而降!
那黑衣人手上是刀,早脱了鞘,却见得寒光闪烁,迅猛异常,持刀人似乎是心急如焚,动作也暴躁,却逼的紧迫!
什么时候他到了瓦上?他是什么人?
却见那刀是向狄安而去的!
江路云慢慢退到明川身边,似乎要抱明川离开。想了想却突然松了手,转了身,明川此时却是醒来,只咬着牙抓住江路云衣角,后者无奈道:
“怎的?怕师父丢下你,一个人逃走?”
明川强忍着疼痛用手撑住,只抓着江路云道:
“你不能出手,你一旦出手那个人一定会死的!而你···你也会受重伤。”
江路云直接忽略后面那句,只道:
“他死了还不好?我马上为你去报一掌之仇。”
明川依旧咬牙,道:
“不是这个原因!神医说过···说过你体内内力全靠强行抑制,你一旦出手杀人一定会丧失理智的····”
江路云心里一惊,看来这小鬼什么都知道啊。
这原本就靠杀人夺来的内力反噬过大,江路云怎会不知?这般的剑走偏锋无异于自残,杀人三千,自损两千五,实在是不划算。
但是甲子登阳,三年内哪个残废能一步进了太上境界??十六岁那年,为了让皇帝放心,自断了右手经脉;二十岁出金陵,回金陵,面对的又是各路明里暗里,有组织没组织来杀人的死士;如今三年又过,干脆是踩着死人肩膀,重新拿刀,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要活命?!
世间种种,功名利禄也好,爱恨情仇也罢,没命了,你拿什么拼?
江路云评价自己,不过是卑鄙无耻小人一个,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江路云只对明川笑笑,左手却是轻轻提了腰间鹿仪。缓缓抽出,却道:
“我曾发誓,这把鹿仪只杀仇人,我的仇人是谁?他位高权重,号令天下,他一手建立这个王朝,却也一手毁了我的家···有时在我们皇帝老子面前,我真想抽刀捅死这个不要脸的。江封这辈子什么都敢想,就是没想过造反,你说那皇帝怎么就这么狠?汉安王摆明了迟早要反他什么也不说,偏偏先让江封的脑袋移了位置?我十三岁入金陵就在想,怎么让我们的皇帝陛下输的心服口服,光杀了他可没有用····谁让我们都一样不要脸?”
江路云莫名其妙的说了一通,此时明川却早就撑不住晕了过去,怕是什么都没听着。江路云自嘲笑了笑,平时从来不说的话这个时候有什么好说?人说真心话时往往都是命不久矣,快死了才吐露!
他江路云是什么人,早该死了千八百回不也活得好好的?
门外狄安郡主和那黑衣人已经打了起来,刚才二人同时都觉察到房檐上有人,这才互相使了眼色,江路云将鹿仪回鞘,只伸手将明川抱在怀中的那把刀拿在手上,却是转身出了房门,江路云歪嘴一笑——
羊皮残卷也好,宝藏也好,汉安王想干什么,不让他干成那就是最好。